自序
“小麻嘎,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这是老家当地的谚语,说的是对父母不孝的孩子。现代社会,经济好了些,不管父母死活的儿辈少了些,以至于不少人都认为自己挺体贴父母,也足够孝顺。总是自我辩解:我也经常回家啊,经常接父母过来住啊,甚至还经常视频聊天啊……。但这些仍然无法掩盖我们渐渐“忘了娘”的事实——而且这和娶了媳妇还几乎没有关系。我们那么专注而自私地谋划自己的生活,完全忘了父母以前是如何毫无保留地奉献了他们自己,忘了父母多少次为了孩子能有一个未来而低声下气,忘了父母为了这个家庭能一步步捱下去所付出的一切努力。
而现在,许多的时候,父母只是遥远故乡的一缕思念,厨房烟火中的一个背影,孩子身后的一声呼喊,医院病房里的一声叹息。我们总是很忙,忙着工作,忙着娱乐,忙着交友,忙着看电视玩游戏,忙着刷抖音睡懒觉,就是没有时间好好陪父母聊聊天。很久以前有一首歌,叫《常回家看看》。现在我的理解是,常回家看看是不够的,一直陪在父母身边也是不够的,父母是最亲的人,不是保姆,不是累赘,不是木头,不是影子,是最需要悉心呵护的。而我们习惯了把耐心都给了客户,把尊敬都给了领导,把体贴都给了朋友,把关怀给了孩子,最后唯独把忽略和冷漠留给了父母。
年秋天父亲过世了。虽然父亲身体一直不太好,我早有一些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料到父亲的过世,给我留下了那么多的空白。我开始仔细审视自己人生的意义,开始反思自以为的所谓孝顺是如此的空白乏力。也开始有所改变,给母亲的电话也逐渐多了,回家次数也逐渐多了。有事没事,也和母亲聊聊以前,聊聊以后。前几年,接母亲来郑州治颈椎腰椎,我们每天晚上都聊一个多小时。我像采访一样,一点点把父母的过往挤了出来。我还刻意加以录音,回老家还通过爷爷、大爷、邻居等进行确认。越是细聊,越是崇拜父母,越是感激父母。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走进父母的世界,慢慢地我记忆里的影像片段也逐渐贯穿了起来。这才知道父母当年有多艰难,有多坚强,走到现在是多么不易;这才知道父母是如此的爱我们,甚至什么都可以舍弃。相比而言,我们眼前目前面临的一些困难及挫折,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我们为父母做的一点关怀和体贴,显得如此不值一提。
后来我又仔细读了自己的高中日记,许多细节越来越清晰。于是有了一个强烈的小念头,为父母写一个小小的传记。
这个传记不是什么文学作品,它只是个小小的记事本。它要很朴素,很简洁,很真实,它要尽可能如实记录父母前半生的奋斗历程,如实记录父母为我们成长的无私付出。许多年后,等我也老了,脑袋即将糊涂的时候,每次打开它,还能唤醒我的记忆,让我知道,我欠父母的恩情永远无法还清,我对子孙的呵护还远远不够。
然后,我会像父母一样,乐观坚强地从容面对多姿多彩而又五味杂陈的悲喜人生。
一、父亲家族
首先说说王家的一些老人的故事。
王家是大姓,分支众多,单是大系,老家附近就有宿州符离王氏、萧县三槐堂(太原)王氏等大流派。我们这一支,高祖王彦瞅迁自安徽濉溪县铁佛镇梁楼,这是确定无疑的,梁楼等村现在还有同宗王氏几百人。但估计这支不是什么名门大户,新整理族谱中关于来源,也语焉不详,只笼统说来自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
因历经乱世及文革浩劫,无族谱可考,目前只能依据长辈记忆,同时寻求他人佐证,零星获取祖辈们生平信息。经我多次向老人打听印证,如下说法应基本属实。即使如此,也是仅能上溯至高祖而已。
(一)高祖
高祖王彦瞅,妻王韩氏,居于安徽濉溪县铁佛镇梁楼,应为清末人。育有五子二女,生平不详。
(二)曾祖
曾祖王店选,兄弟五人,排行第二。其兄王店勋,居梁楼,其长子王德纯在永城县政府里做过文书及西关大粪厂会计(相当于化肥厂),也管过看守所,于是后代多在永城县城,境况较好。老三王店益,居梁楼,后代亦然。老四无名,据说年轻时屡打胜仗,为骑兵连长,结婚十八天所乘火车出轨人亡,无后。老五王店臣曾在县政府(或者衙门)当差,后失明,无后,出殡时,爷爷王德章代为扛幡。
曾祖娶妻王牛氏。因王牛氏家族无后,为了逃难,曾祖婚后住“亲戚家”,即永城黄口乡成庄。因此,曾祖王店选应为永城成庄王氏始祖。
为谋立足,曾祖同本地大族韩姓因宅基地纠纷常年争讼。“一溜十三韩”联合排挤,官司打了三四年,韩姓最终落败。王家得到一片宅基地,开始扎根。王、韩两家也因此结仇。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本地国共交错,政局混乱。曾祖年轻时候,适逢苗桥、陈官庄扩军(国军、共军不详),于是参军,因表现优异,任主任职。后下属窦副主任叛变,偶遇认出,险被杀害。大部队开拔后,因家庭所累(一说身体不适)未能随军。回家后不久,即被推为李口集主,主事多年。此间广交朋友,影响颇大。
后王牛氏母亲(曾祖丈母娘)去世,曾祖亲为发丧,据传,当时“高搭灵棚一丈二”,“宴请黑白各道朋友一月单七天(一说七天)”,并立巨碑(父辈均有所见,后毁于文革)。一时盛况空前,传为佳话。母亲曾说,当时她祖父也为木楼当地一霸,王家丧礼也有参加,记忆深刻,认为“王店选的孙子,错不了”,这也是他们同意父母结婚的重要原因,而在此之前,韩姓一党员干部以历史不清成分不好为名,多次破坏父亲相亲(俗称扒婚)。曾祖辉煌,荫及后人,此为一大幸事,不然这个世界就没有我们兄妹什么事了。
解放以后,当地宗族势力借助政治运动,大肆整人。尤其韩姓,以历史不清、反革命等名义对曾祖多次批斗,并带高帽游街,一直管制。在此前后,爷爷、大爷去永城找到原来曾祖的部下(原为司务长,老家北高楼)高继宇(音)师长,曾开有证明,但也未起到作用。约年前后,曾祖在疾病饥饿交加中去世。临死前,曾祖还买了两个馒头去看在侯岭的父亲,说“怕是吃不上孩子们的馒头了”。曾祖死后,上海来了两个干部,说是曾祖的老朋友,想有所帮助,但为时已晚。而在此之前,约年前后,曾祖的长子王德贞,二子王德良已先后饿死。三子王德聚因在大队种红薯,四子王德章(爷爷)因学生队抽至漯河酒厂,都有口饭吃,才算侥幸活下来。时代巨变,人祸天灾,生命攸关,不胜唏嘘!
(三)爷爷
爷爷王德章,小学文化,在当时已经算是知识分子了,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在学生队期间,郑州国棉厂、漯河酒厂都有经历。后在马桥西南乡财粮工作,在扎巴集(音)征粮时奈不住农民哀求,私自免征少征,被处分。自此回家务农。爷爷娶妻侯兰芬,育有二子一女。父亲王志敏为长子。听母亲讲,爷爷年轻时脾气不好,尤其在干活以后,这点后为父亲继承。奶奶,父亲,叔叔、母亲均挨过爷爷打,有时打的很重,头破血流。但即使如此,父亲对爷爷奶奶自始至终都很孝顺,即使是分家了,还经常过去劈劈柴火,晾晒衣物,带着香蕉和鸡蛋等,从来不空手。如今奶奶、父亲都不在了,自然而然爷爷就落到了母亲手里。尽管母亲年轻时候从没享受过长辈们什么关爱和支持,但仍然照顾爷爷尽心尽力,非常周全。
二、母亲家族
外公吕纯志,属龙,年生于黄口乡木楼村。前面提过,外公的父亲也是当地一个厉害人物,后来被定为富农。外公弟兄三人,他是老大,他的故事一会具体说;老三老实勤快,后来还帮我家烧了几窑砖,因成分问题一直未婚,后来死于急症;老二承担了为吕家开枝散叶繁衍后代的任务,生了五个孩子,目前这些舅舅们大都还在木楼生活。
外公十几岁就参加了游击队,应该是地方抗日武装。外公去世前几年,见人就念叨当年三支半枪端炮楼的事,也提到游击队被一路围追堵截死伤惨重的过往。听说解放战争时期他还参与了淮海战役,看到过战友被炮弹炸的粉碎,棉袄断臂挂到树上的情景。抗日胜利六十周年的时候,有关部门发了外公一枚纪念章,每月还有一些补贴。这证明年的时候,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剩下的不多了,也说明外公刚参加游击队时候年龄确实不大。
解放后,外公随部队去了西藏当干部。解放区的天,也不全是艳阳天,尤其是所谓的“跃进年”或谬说“三年自然灾害”,人祸蔓延。因外公不在家,外婆要拼命出去干活挣工分,母亲的一个哥哥(八、九岁)和一个弟弟先后饿死。母亲出生于年,那正是一个灾难深重的年月,外婆出去干活,母亲在家也没人看管,饿死过几回。有一次饿极了就往外爬,爬到了烟叶地里晕死过去。后来家人找了好久才找到,母亲的一个姨用面汤灌了几口,算是又活过来了。极度的饥饿使得母亲非常瘦弱,两岁的时候才八斤,走路也走不好。年前后,外公总算回来了,而且很是排场,带来一火车皮的羊皮袄和一大群羊。但是很快被政府以投机倒把之类的罪名全部没收了,而且还拘留了几个月。
但是外公毕竟还是见过世面、有些头脑的。三年人为灾害之后,外公做了两件事情,日子慢慢又好了起来:一是接下了生产队菜园的活。按照当时的规定,种菜是刮风下雨都算工分的。菜种好了,满足生产队的要求指标后,剩余的还可以去城里卖掉。种菜当然是很辛苦的活,但保证了有菜吃,还能换点钱,比干其他强。外公忙的时候,十几岁的母亲就用托筐装上斤的大葱、白菜,骑车去县城卖掉。平时,外公外婆都在地里看菜,家里的事都是母亲张罗,包括给弟弟妹妹们做饭,收拾,然后去地里干活。母亲十五岁就开始挣大人的工分了,十八岁时,母亲还成了生产队小队长,每天十二分(一般人十分),而且开会也有分。那时候会议特别多,母亲说开会就算是休息了。后来母亲还进了棉花生产队。下工后,母亲还要去割草,交生产队喂牲口。十斤草一分。虽然当时人们普遍吃苦耐劳,但即使如此,母亲的能干也是远近闻名的。
外公做的第二件事是开了个代销店。不忙时外公去城里进货,忙时母亲替外公去。商店一直开了很多年,我小时候去木楼,商店还在开着。就这样,在外公外婆和母亲的努力下,生活逐渐得到改善,别人还在吃杂粮的时候,外公家都能吃上白面了。在这样的家庭里,母亲早早成了经济支柱,也透支了很多体力。也让母亲成了种菜、种地、饲养、做小生意全能的一把好手。虽然母亲没机会读书识字,但这些生存技能的积累及随之养成的坚韧性格,成为了日后母亲自己小家庭的最有力的保障。
听母亲讲,外公脾气非常暴躁,动不动就打人,但从未打过母亲。外婆特别要强能干,脾气也怪。我记得在我七、八岁时候,外婆半身不遂,自己难过成了废人,也不想拖累家里,就服毒自杀了。
妈妈年轻时候干的活多,脾气也大。再加上外公种菜那几年,外公外婆要看菜地,家里家外都是母亲操持,包括给三个弟弟妹妹做饭洗衣服,然后才能出去干活。三姨和小姨不听话的时候,母亲也动手。有一次三姨被打蒙了,慌慌张张一路跑到邻村高楼,找了好久才找到。
三、父母的婚礼
母亲一直说她是二十一岁订婚,四年后,母亲二十五岁,父亲二十九岁,年大年三十结的婚。但是我对照了一下,母亲年出生,属狗,父亲年出生,属小龙。年结婚肯定是没错的,但是往前推4年,在年父母订婚(说上)的时候,按老规矩虚岁来算,母亲应该是是十九岁,父亲二十四岁。
父亲二十四岁的时候,还没说上。不知道当时父亲当时怎样的心情。但听说,当父亲知道之所以每次相亲都没有下文,是因为姓韩的党员每次都等我父亲相亲前脚走,他后脚就去女方家扒婚后(说父亲成分如何不好等等),父亲非常愤怒,冲到党员家,大打出手。父母相亲后,韩党员故伎重演,借自己的组织身份,多次找母亲谈话(母亲也是小队长),后来外公打听到父亲的爷爷曾经也是很牛的人物,再加上村里父亲好友春生等人在中间撮合,这事才算没黄。
当时父亲还在县里土产公司上班,每月有三十五块工资,算是工人。但不久土产公司出了事故,货架塌了,压伤好多人,包括父亲。病愈后父亲也没能回土产公司干活,回家在生产队也做了小队长。本来两人订婚都比较勉强,这时候就有人劝外公把这门婚事给废了。但外公考虑到人应该言而有信,而且也已经开始来往了,就没答应。
其实所谓来往,就是定亲后每年中秋和春节父亲要去看望外公。当时物资匮乏,中秋外公不让父亲跑,春节时候,父亲就带几包果子,几个馒头去外公家。那时候妇女包括母亲是不上桌的,就在厨房吃饭。他们应该能互相慌慌张张撇一眼,但是绝对没有任何交流。母亲说只有一次,父亲干活从木楼河堤过,正好碰到了母亲,那应该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也只是对看了一下,也是没有话。四个春节,加上那次河堤偶遇,父母在婚前算是见过五次面。然后,两人的一辈子算是就绑在一起了。
母亲至今对他们的婚礼细节记得很清楚。
母亲总共有三身新衣服,其中两身半是的确良料子(蓝色和粉红色),还有一件蓝迪卡(音)料子的上衣,这个衣服在当时算是好的,我小时候还穿过。父亲是一套中山装,非常帅气—以至于在此后很长时间里,村里小伙子相亲、结婚都来借这身衣服穿。这几身衣服几乎是他们婚礼的全部了。本来爷爷还答应给一辆自行车的,那是父亲从土产公司骑来的,婚后爷爷赖账,没给;婚后父母住到一间边屋里,结婚时被褥都有,但等母亲回娘家回来,褥子被奶奶抽走了,还说“就那也管(能)睡,盖的(被子)也是我的,就不要了,都给你了”。父亲在爷爷奶奶面前不吭气,母亲只得找些草和麦秸把婚床铺了铺,将就睡了。外公给了七十块钱,置办了桌子、盆架及柜子,这就是全部家当了。那个铁盆架前几年还在,锈迹斑斑,母亲一直没舍得扔。
婚后不久应该就分家单过了。没有粮食,没有钱,父母的小家庭是彻彻底底的一贫如洗的无产阶级+贫农。但如同那时候的许多小家庭一样,父母没有气馁,而是满怀希望开始了他们的小生活。外婆看不下去,接济了母亲二十块钱,母亲花了十块就置办齐了油盐酱醋等基本的生活用品。日子特别艰难的时候,母亲就去木楼带些菜回来吃,一天天也总算熬过去了。
四、我和弟弟的出生
听母亲讲,尽管结婚时家徒四壁,但分了两亩半地后,父母辛苦劳作,吃饭问题基本解决了。父母年大年三十结婚,一年后,年正月十八日,我在西屋出生;紧接着,年六月初三,弟弟在过底(音,大门过道)出生。估计当时父母还没意识到,这是两个天大的包袱(后面还有个小包袱妹妹,年三月初七生),这个小家庭大部分的压力,几乎都开始于我们兄弟俩的出生。
我的出生是一个灾难。估计由于母亲营养不足加上过度劳累,我出生后特别弱不禁风,体质特别差。几乎一直在感冒,而且一发烧就烧晕死过去。那时候程庄经常会出现这样一个情景:老王家的大娃又高烧晕死过去了,他娘紧张地抱着孩子,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在乡村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记忆中总是阴着天或下着雨,一片泥泞),飞奔七八里路,跑到李口去看医生,医生掐人中,扎针,输液,一阵忙乎,娃又活过来了,他娘面如土灰双眼含泪,早已吓得半死。如是反复。后来陈楼有了诊所,也去陈楼。不太严重的,就去邻村姜庄。对于母亲来说,花钱估计还是小事,关键是吓人,怕夭折了,这样小心翼翼的,不知道能不能养成。这时候她老人家还不知道,这时候的关于我的成本支出和担惊受怕,还只是个开始,她要是知道我后来的种种故障和不靠谱,我都建议她老人家那时候就把我掐死。
给我办满月酒的时候,送礼还都是粮食,总共收了一把头(音,类似于篮子)面,一把头麦子,还有一些带糠的谷子及玉米,以及个鸡蛋。后来用钱,鸡蛋卖了一半,大概五分一个。
弟弟身体好些,小时候奶水不够,但是他吃奶粉,不像我傻,一口不吃。所以小时候弟弟是胖胖的,我特别瘦,这和现在的我们两个几乎是翻过来。我是纯粹靠后天努力硬生生地一口口把自己吃成了胖子。
五、烧砖窑
父母婚后,开始筹划经济问题。母亲考虑到一直连间自己的屋都没有也不是办法,另外,手头一分钱也没有,总不是办法。当时正给爷爷烧窑盖屋,前前后后烧了四窑。烧窑是个极其繁重的体力活,先要磕土坯,然后晾干后存起来,排队等着烧。我还记得和父母一起在西地磕砖坯的情景,先要活好泥,然后用一个木制的工具装上,一次可以磕三块砖坯。活很重,父亲老是借口帮人相亲开溜,所以大部分砖坯都是母亲和叔叔磕的(不过听母亲讲,父亲说亲还是成果辉煌的,本村的新田,四季,丰收姐,古城两个,还有三姨,小姨等,总共说成了十来家,这是父亲很大的功劳,一度也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公益事业)。一般一窑能装两万多砖坯,扣除毁损的,一窑能出一万五到一万九好砖。四窑砖满足了爷爷盖房的需要,主要解决了叔叔说媳妇的问题。因为爷爷奶奶和人交往不多,给叔叔说亲都是用的我父母的名义,媒人也是来我们家谈事。当时父母手头一分钱都没有,说亲礼品也都是赊的。
在帮爷爷烧窑的同时,父母见缝插针紧锣密鼓地自己也烧了两窑,第一窑是木楼三外公过来帮忙烧的,村里人有意检验他的水平,故意将窑填的很实。但三外公还是烧出了两万青砖,大家都很佩服。父母的首窑砖全部卖掉了,母亲记得是九分一块,扣除买煤,管饭,也就赚大概块钱吧,这是父母的第一桶金,也是家庭最初的经济基础。为了拉车,父母花了几百块钱买了头驴子。那是一头黑色的驴,我还清晰地记着,它下崽的时候,小驴在地上折腾了没大会,就能跌跌撞撞自己站起来了,让我很惊奇。第二窑砖,父母盖了四间青砖瓦房,拉了个小院子。十来年后,宅基地前排又用石头打了地基,因为经济困难,打好地基晾了好几年,到我们上初中的时候把前排三间红砖房盖起来,其中厨房也从后排的东屋搬到了前排的西屋。
这栋老屋,连同老屋内陆续添置的一个衣柜,一个菜橱,几张大床,几口大缸,一些破旧衣服,几乎就是父母全部的家当。一路供我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而老屋的面貌和内容几乎没变过。1年,上大一的时候,宿舍兄弟雷刚陪着,我用入学奖学金在郑州航海路花了一百多元买了个二手彩电,春节时倒火车倒汽车,硬扛回家,家里才算有了第一台电视,从此才结束了去别家看电视的历史。在近三十多年里,这个家庭挤出的每一分钱,都投入到了孩子身上,父母吃穿一直是最低极简水平,更不用说添置家具了。
年父亲病逝,就安息在老屋的堂屋。年春天,门前路面抬高,老屋地基太低,也有了裂痕,还有就是想让母亲尽早走出来,不胡思乱想,趁着钢筋水泥还算便宜,我主张着把老屋拆了,并在原地花了小20万起了两层的楼房。母亲一个人在家,又辛劳了大半年,夏天搬进去的时候,多少有一些欣慰。在此之前,我把老屋拍了照片,也放在新房的堂屋。
后来因为不烧窑拉砖了,父母就把老驴和驴驹一起卖了,总共五六百块钱。弟弟的奶粉,我的打针吃药,日常花销,几年里主要是靠这笔钱了。
六、开饭馆
房子盖好后,弟弟有两岁多了,已经会模仿火车的“哞哞……”叫。父母带着我们和三姨一起,在淮北濉溪街上租了房子,开了个小饭馆,早上有油条、糖糕和稀饭,中午、晚上有面条、水饺和炒菜,生意还不错,连续干了小半年。后来三姨家里有事,父母又单干了一个多月。由于爷爷奶奶从不帮忙照管孩子,所以父母把姑姑接到了濉溪,帮助照顾我们兄弟俩。没想到就出了岔子。小饭馆对面就是澡堂,有一长的挺帅还很温和的男的经常来吃饭,慢慢就和姑姑熟识了,谈起了恋爱。而在当时,自由恋爱是一个伤风败俗的事情。父亲很生气,用皮带把姑姑抽的遍体鳞伤,母亲看着都可怜。那男的在街上弟兄四个,也惹不起,父母的小餐馆也就开不成了,就把姑姑也带回了家。然而,姑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竟然还私奔了,几天都找不到。爷爷奶奶因为这事特别埋怨父母,认为是父母把姑姑说亲说给那人了。母亲一气之下,要拉来姑姑对质。下午五点多,傍黑了才出发,大几十公里的路,骑到晚上十一点钟才到濉溪,费劲找到了姑姑。姑姑倒是倔强,回来给爷爷奶奶说了都是她个人意愿,哥哥嫂子都不知情。然后,又偷跑到濉溪了。
这次做生意,父母大概挣了多块钱。父母花了块买了头黄牛,一来为了耕地,再有这是他们当时能想到的财富增值保值最简单的方法了。另外还养了一群鹅。
七、破伤风
我轻轻松松用一场大病,就把父母婚后十年的苦心经营摧毁了。家庭一下子回到解放前,重返赤贫。
故事很简单。那是年,我正上小学半年级。那时候我们不像现在的孩子,有那么多玩具。我们小时候玩,都是就地取材,自娱自乐:比如玩地宝,用的是旧书;玩凹凹,用的是泥巴;玩六周和老虎吃小孩,用的是砂石和树枝;玩沙包,用的是破布;玩梭子,用的还是树枝;玩战争游戏,干脆就用手指头……那一年,我推架子车底盘跑着玩,结果玩的不亦乐乎,撞到了大石头上,右手小手指挤掉了一小节,流了很多血。当时父母好像去挖沟挖河了,不在家,奶奶就用破布随便扎了扎,都没当回事,不知道铁锈里的破伤风细菌已侵入。
过了一个月左右,我开始持续发烧。我本来就经常感冒,父母也没在意,照例就去诊所给开了一些强效感冒药。只是反反复复,就不见好。当时修铁路的十三队还在,在村东头还有台电视,饭后村里好多人去看。但有天晚上,我带着小椅子过去的时候,特别难受,走走停停,百十米的距离,遥远的难以企及。后来我放弃了,扭头辛苦地又拄着小椅子回了家,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如果不是父亲,我估计就永远的睡过去了。那时候刚种完麦子,父亲不知在哪喝了点酒,从春秋父亲那拿了些刚炸的丸子来给我们吃,第一次还没进屋就在门口分完了;父亲又折回去拿了些,先给弟弟吃了,然后从床上拉我的时候感觉不对劲,身体都有些僵硬了。父母吓坏了,抓紧骑车带我去陈楼看医生,村口走得急,还摔了一跤。李振亚医生看了,医院,还说,怕是一头牛都救不过来。父母又赶回家,四季叔,大爷几个人一起,开着三轮就医院了(医院)。因为只带了二十块钱,又是深夜,医院根本都不接收。医院的院长是她堂叔,就去找了院长。院长夫人亲自出马,对值班医生破口大骂,说是她外甥,今天没带钱,不用检查,该用药用药,我才顺利入了院。住院后,我昏迷了一段时间,也发了好多次疯,总共住院了四十八天才算康复。我清醒的时候,没事就观察对面病床上的孩子,记得换了好几拨。
我还记得,母亲就在病房的外边捡柴禾给我煮面吃,还打有鸡蛋;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了自来水水龙头;还记得楼梯的台阶非常高,走着很吃力;我还记得病愈的时候,大概是十一月,是父亲赶着借来的驴车把我接走的,还有烧饼夹狗肉吃(后来母亲说那是舅舅买的,他当时正上卫校,经常看我给我带好吃的)。回家的路上,我记得自己有劫后余生走出牢笼一样的快乐,一路都想笑,开心的不行。
我不知道的是,当时父母的精力都放在我身上,弟弟没人照看,在外公家过几天,在大叔家过几天,后来实在不行接到城里又过几天,几乎成了野孩子;我不知道的是,因为家里没人照看,那群大白鹅也丢掉了;我也不知道,我住院四十八天总共花了块,其中把黄牛卖了块,院长给了块,爷爷借了块(很快又要走了),亲戚邻居你家50我家凑了一部分(家里都没钱)。缺口还是很大,父亲通过信用社亲戚辗转找到了一家愿意借款块的,但是每月利息是五分。父亲感觉压力很大,拿不定主意,医院,问母亲能不能借。母亲哪管那么多,让马上借。父亲又骑车几十里路把钱借了。可想而知,此后好几年,家里负担都很重,虽然父母努力想办法挣点钱,总是一茬不接一茬,根本续不上。母亲说,他们用了五年多的时间才把这个块高利贷和亲戚朋友的钱还完,最终连本带息也不知还了多少钱。
回家不久就春节了,黄牛没了,大白鹅也没了,还留下一屁股债。过年时父母手里又是一分钱也没有。但总算命救回来了,父亲去集上赊了5块钱的猪肉(1块1斤),囫囵把年过了。
八、上小学
年我患破伤风那年,我和弟弟刚开始上学。对我们来说,一扇崭新的命运之门即将打开,而对父母而言,却是持续加强的经济危机的开始。
当时上的是半年级。据说能一口气数到五十的直接上一年级,我大概是没有数到。想想当时都七周岁了,智商真是让人着急。所以我的愚笨一开始就暴露无遗,周围亲人也都特别清楚。半年级学费三块半,也是借的,好像几乎每次学费都是借来的,因为收入来源极少,而花钱地方又特别多,家里几乎从来没有现钱。但是每次交学费前,父母都把钱给准备好了,从不让我们为难。村里有许多类似或者稍好点的家庭,每次都是老师逼着,孩子哭着闹着好长一段时间,父母才把学费交上。我认为这对孩子上学积极性肯定会产生影响的,那些孩子在初中阶段几乎都辍学了。
关于上学有许多细节。父母说,那时候我是很开心去上学的,弟弟不愿意去,挨了一顿打才哭哭啼啼去上学。半年级没有课桌,是用泥做的台子当课桌。也没有教材,没有课本,民办老师就按照自己思路来教,教教三字经,教教百家姓,好像还让练了半年毛笔字。同村同龄的基本都是属猪属狗的,好像是六七个人,每次下课都要齐齐整整排队回家,要走一两里路。雨天一路泥泞,迈步非常吃力;冬天寒风刺骨,耳朵经常冻坏。但是小伙伴们一路叽叽喳喳奔奔跳跳,都很快活。
父母没有很多文化,因为都是家里老大,父亲说是只上了三年学,母亲就上了几天夜校,几乎不识字,但是他们在有限的条件下,想了很多方法,支持和督促我们的学习,现在回头想想,我这么愚钝的人都能考上,证明了这些方法是行之有效的:
一是刚才提到的从不拖欠学费。我们小时候几乎从没感受到贫穷的压力。后来才知道,同村好多亲戚邻居都认为我家日子那么艰难,还一直让小孩上学,父母脑子有问题。但我们当时内心是雪亮的,知道父母的辛苦,所以特别听话,特别努力学习。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期末拿着各种奖状回家,让父母开心。后来,奖状贴满了堂屋的整面墙,成了父母很大的荣光。
二是鼓励晨读。父亲从小就让早起,天一亮就让去河堤读书。冬天时候,小河封冻,特别冷,就跑一会,身体暖和一点,抱着书本就在河边边走边朗读。早上脑子特别清醒,我曾经一早上背了五篇小作文。快吃饭时候,父母会过来喊。就这样原始笨拙的方法,提高了学习效率,打了一个不错的学习基础。
三是控制看电视。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视,都是去邻居家看。对缺乏娱乐活动的农村孩子来说,电视有很强的魔力。印象中的《西游记》、《新白娘子传奇》、《上海滩》都特别好看。父母规定,周末晚上才允许看电视,其他晚上都必须老老实实在家里学习,这规矩一直执行的不错,从小让我们养成了节制的习惯。当然也有例外,有特别想看的电视剧时,我就等父母都睡着了(一家人都在一屋睡),我就悄悄叫醒弟弟偷偷溜出去看电视。长大后,母亲曾经笑着说,她都知道,只是装睡着了而已。
四是尽量改善我们的生活。穷有穷的活法,父亲认为菠菜对身体好,经常下面条会放菠菜;每次赶集,父母总要买几个香蕉,苹果回来。那时候的一根香蕉是如此的宝贵和香甜,都是小口小口吃,完了还要把香蕉皮啃干净。冬天没菜的时候,早上也有辣椒油、黄豆酱、鸡蛋蒜,轻松下两个馒头。记得考初中的早上,母亲好像不在家,父亲特意去买了一个羊头(比较便宜),炖的稀烂,收拾了一小盆肉,我们弟兄俩吃的很过瘾。
当然还有其他很多原因,我记不起来了。父母承担了一切压力,在他们能争取到的条件下,为我们读书营造了一个安静的氛围,让我们可以心无旁骛、轻轻松松地学习。父母的态度和行为,也成了我们学习的动力,最终促成了我们还算学有小成。
九、妹妹
父母一直想有个小棉袄。就在因我破伤风后重回赤贫以至于赊了五元猪肉过年后,年春天,妹妹从天而降。虽然邻居们大多不理解,也有很多好心的人说,现在日子都那么困难,负担都那么重了,不要再给自己添麻烦。但父母都置若罔闻。
妹妹的到来给父母带来极大的快乐,以至于教育方法完全改变。原来对我们兄弟俩基本上算是恩威并重,对妹妹就变成了毫无原则的一味娇惯了,所以妹妹小的时候特别任性,后来上大学后才逐渐收敛。最终倒是形成了敢闯敢干,直率踏实的好性格。那时候家里极其穷,妹妹每天都要吃奶粉,那时候奶粉远没现在这么贵,弟弟的时候黑牛三块半一袋,妹妹的是五块一袋,但一袋袋累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绝对是雪上加霜。三个孩子三张嘴,其中两个孩子上学,一个孩子经常病殃殃的,还背着高息债务,这种经济濒临崩溃的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
十、十三队
人生从来福祸相依,谁也不知道何时是拐点。在那两年特别艰难的日子,一个偶然的因素,使父母暂时度过了难关。那时候修永青铁路,要过我们村东地,因为过河还有桥梁,工程人员就在我们村安营扎寨了。村里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都喊他们十三队。
十三队不仅仅让我们有了大电视可以去看,更是给我们家带来了巨大的福利。首先,他们租了我们的房子,一个月有一百元的租金,持续了大概一年;其次,请了母亲给他们做饭,一个月三、四百元,除了我生病耽误,大概干了半年。剩菜剩饭我们也可以随便吃,有了油水,那时候家里人包括父亲都吃胖了一些。还有就是十三队的工人看我们家庭困难,也有意帮我们忙,有个老刘,一直想收养弟弟(弟弟胖乎乎的,比较健康,我就像只瘦猴子),为父母减负,帮的忙更多。比如妹妹办满月的时候,十三队的几乎都给了礼钱,三十、五十的都有,老刘给了一百块,还给我买了身衣服。现在想来,把弟弟送走,弟弟可以在好的家庭过上好的生活,父母还是儿女双全,不失为一个解决方法。但父母最终没有答应。十三队离开的时候,让父母去拉了他们拆架子的木头。都是很好的木头,父母请本村木工土牛子做了桌子、板凳,床很多家具;剩余的还被外公拉走做了商店的柜子,因为这事父亲还一直耿耿于怀。这也难怪,当时物资太奇缺了,在富裕的年代,可能永远不能了解没有钱又没有资源的时候,人们对东西的珍视和爱惜。总而言之,十三队的路过,使得父母的经济在紧要的关头免于崩溃,也让三个孩子得以继续成长,读书。非常感激他们。
十一、打药中毒
父亲身体不太好,地里的活基本上以母亲为主。粮食是基本的生活资料,还有棉花、黄豆、玉米,或做被褥,会榨油,或作饲料,都是重要的必需品,所以农活也是不敢马虎。父母也好强,农民种庄稼实际上也在悄悄用劲和比较,收成差了是要被嘲笑的。那时候母亲应该已经在村里砖窑厂干活,父亲不在家,好像是去南方打工了。妹妹三四岁,我正在上小学。趁着中午的时候,母亲去给棉花打农药。盛夏的天气,骄阳如火,剧毒的农药在母亲汗流浃背的时候,大量熏蒸浸入。
晚饭后,因为天气热,家人都在院子里睡,母亲睡在软床上,我们铺了凉席睡地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大约晚上十点,有鞋子落在我身上。醒了才看到母亲口吐白沫,在床上艰难痛苦地挣扎,几乎都动弹不得了。她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捡起了鞋子把我扔醒。我慌慌张张去找了大叔,大叔张罗着找了好些人把母亲摁着,送到了陈楼。
母亲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一度非常危险。我还记得,医院路上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我可能没有妈妈了,那种绝望和迷茫,铺天盖地几乎把我淹没。
母亲最终醒过来了。后来她说,当时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回娘家,看到了已经去世的外婆,但是任凭她怎样敲门,外婆就不开门,还骂母亲说,孩子都还小,任务没完成,不让她进家门。
我不太相信有什么神灵,但是责任和意志,确实有时候能让人起死回生。
十二、打石头
母亲打药中毒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家。我推算了一下,那时候父亲应该是去南方打工了,说是在山上打石头。所谓的南方,具体不详,是源于老家“南蛮子,北侉子”的分类,大概是江浙一带。父亲身体不好,耐不得劳累,主要的打工经历基本上就这一次,前后也就一年多。后面我会详细记录母亲的打工经历,那是一个更加艰苦卓绝、跌宕起伏的历史。
三个孩子的花费很大,家里又没有任何收入,这是父亲外出打工的主要动因。父亲走后,家里农活,照看孩子,全都落在母亲身上,除了打药中毒,我还记得一件事情,那是我亲眼看到的。记得是麦收后,母亲用架子车装了满满一车,至少十几袋上千斤,从麦场里往家里拉。我当时十几岁了,农忙的时候,孩子也要帮着干活的,或者在家做饭。母亲在前面拉,我就在后面推,从场里拉到家里,少说也有一里地,一路上就累的不行了。进堂屋的时候,有个坎,母亲就特别加大了力气,我就听到沉闷的撞地声,母亲已经摔晕在地上。原来用力太大,母亲肩上的盼(音,类似于缰绳)绳被拉断了,母亲反应不及,直接摔到地上。
还回头说父亲。打石头应该是很重的活,关于具体情况,我了解到的很少。只记得村里慢慢有许多人都过去打工,有一次那石场老板还来到我们村里,给孩子买了几毛钱一个的雪糕(那时候普遍吃的是几分钱的老冰棍,还不经常能吃到)。父亲打工回来的时候,家里就像过年一样快活。父亲给我们买了小礼物,还带回了一个竹编的安全帽。
父亲回来后,母亲也去石场干了一年,这是母亲第一次外出打工。那时候打工挣不了什么钱,基本上也只能维持家用。
后来村子里人带人过去,良莠不齐,有人耍坏,把石场的机器弄坏了,石场就不再让干了。
十三、读初中
邻居说的没错,上学确实耽误干活。我和弟弟读的都是黄口二中(赵楼中学),大概记得初一的时候,有三个班,每班有九十多个人;初二就合成了两个班,每班就剩了七十多人;到三年级,快高考的时候,总共就剩下百十人了。那时候流行打工挣钱,上学反而成了不务正业,同学一个个对打工心存向往,而且出去打工半年,发型也时髦了,衣服也更新了,手头也大方了。感谢父母一直以来的坚持,我们兄弟从来没有打工的念头,能一门心思、理直气壮地继续读书。
当然,初中的条件也是很差的,从吃穿住行用,分开来说。
吃,初一的时候,特别想吃食堂的油炸馍,实际上也就是用卖剩下的馒头裹一层面用油炸一下,好像卖到三毛,顶一份菜钱,每次买都很犹豫。后来我住到朱老师办公室时,合计了一下,自己做饭更省钱,就支了煤球炉,自己做饭。所谓做饭,也就是熬米汤,馏上从家带的馒头,蘸着从家带的黄豆酱,不花一分钱。每周末回家,再补充下一周的馒头及黄豆酱。
穿,初中有一张照片,在宿舍边上的,我们都穿着黄军装上衣(好像一直穿不坏),黄球鞋或母亲做的泡沫底的布鞋。
住,初中比较远,还要过浍河,所以就开始住校了,每周回家一次。宿舍窗户没有玻璃,冬天就用砖和泥垒上,床是从家里拉来的大床,我和弟弟睡一张床,被褥当然也是自带。有时候夜里非常冷,早上根本不想出被窝。
为方便我们兄弟往返学校,父母一次花了一百多元买了一辆永久还是凤凰牌的新自行车,我们高兴坏了,还特意把车停在了老师住宿区,结果回家时发现车子不见了。兄弟俩疯狂地在校园里及周边村子找,也没找到。想到父母的辛苦,也怕父母责怪,我们不敢回家了。后来弟弟饿的受不了,横了一条心,反正是挨打,也要回家。父母倒是没怎么责怪,但也无力再买新车子了,从此我们骑的自行车就只能是是修车铺的旧车子了。以前形容车子破旧,有种说法是“除了铃铛不响,啥都响”。我们的车子更破,啥都不响,因为既没有铃铛,也没有脚蹬,挡泥板等一切多余的部分,轮胎经常是磨平了的,有时候连刹车都没有,只能脚刹。倒是没人偷了,但是经常坏,比如链子断了,比如没气了。久病成医,后来我连补胎都学会了。
用,学习非必需品基本都有。
十四、干砖机
这些年来,父母主要的挣钱门道主要有三种,一是在村里窑场干砖机,二是外出打工,三是在家里养猪。
一直纠结怎么把父母的三大收入来源梳理清楚。这三项收入方式,持续的时间都很长,而且互相交叉,几乎贯穿了我们读书的全阶段。只能说,虽然我们一直读书,费用越来越高,但父母从未放弃过努力,一直以超常的毅力努力寻找机会,拼命维持七零八落的经济状况。从不顾惜身体,从不考虑自己,从不叫苦叫累,一直负重前行。
先从干砖机开始吧。读小学那会,政府鼓励乡镇企业发展,于是浍河两岸很快建了一些轮窑场,烧红砖,取代了传统的自烧窑模式。我们村春秋叔在东地也建了个砖场,在当时吸纳了不少村里的劳动力去干砖机。当然,干砖机是个笼统说法,涉及到几个主要的工作,一是合架,就是把晒干的砖坯拉到砖窑附近集中垒起来备烧,这个母亲干了一年多,有时候我们也去凑热闹,帮着递递砖。合架用的瓦上大多粘着报纸,等妈妈下班的时候,就看“瓦报纸”,学了不少对联。再有就是进窑,这个更累,就是把砖坯拉进窑里。记得总共进窑的有六七个人,一架子车有一百五十块砖坯,七八百斤,还要上坡,全靠人力(后两年改用拖拉机牵引了,每车二百块),要保证进度,趟赶趟,一天一个人要拉二十多车(也就是最少三千块,一万五千斤),很难休息片刻。我高中时去干过半天,没跑几趟,就累得喘不过气来,头也晕,还差点伤着手。这个母亲干了四年多。按照每年三百天工作计算,一年就是九十万块砖坯,四百五十万斤,而母亲因此每年大概会有0多元收入。最后是转机,简单地说,就是把泥变成砖坯的人机作业,这个节奏更快,活更重,一般是壮劳力才能胜任。记得父亲干过一阵,胳膊受伤了,中间母亲也干过一些天。砖机是阶段性的活,而且父母确实也吃不消,后来才没再尝试。
在至少四五年的时间里,砖窑成了家里最主要和稳定的收入来源,我们上学,吃穿用度,甚至当年因为借的一屁股债的陆陆续续归还,有相当部分都来源于这个收入。但是这个活确实严重超出了父母的身体承受能力,现在母亲四块腰椎弯曲,浑身疼痛,医生说一是和年轻时干重力活有关,二是中年时候的持续强力劳动又加剧了脊椎弯曲。这里的强力劳动,肯定包括干砖机这部分。
后来砖窑效益越来越差,政府又整治,陆续也都关闭了,这一个生计也算没了着落。
十五、养猪
另外一个持续更长时间的生计是养猪。父母养猪持续了十几年,干砖机的时候基本上同时都在养猪了,中间也交叉了多次短时间的外出打工,直到弟弟结婚才算打住。原来是在院子东侧垒了一个猪圈,后来在西侧又垒了一个。年前后因父亲病重小同事岳斌送我回家,我们两个合力才把这两个闲置了几年的猪圈拆掉。
听母亲讲,最初家里是买别人的猪娃喂养,一般要养六个多月才能卖掉;后来自己也喂了一头老母猪,前前后后下了八九窝,有一窝几头的,也有十来头的,这个需要养十个月左右才能出栏。
喂猪是个又脏又累的活。因为我家不靠近河沟,尤其是夏天,猪粪猪尿每天都要往外挑,不然院子里就会臭气熏天;猪又特别能吃,每天拌料喂猪都是用大桶。父母也没有市场信息和技术指导,基本上凭感觉随大流,碰到市场好的时候出栏,每头能挣二三百,一窝能挣二三千;碰到猪价下降,基本挣不了什么钱,如果有猪病死,还会赔钱。自家地里种的大豆榨油后的豆饼和玉米面,还有麦麸,成了喂猪主要的饲料,不够还可以赊一些。在我的理解里,养猪那么些年挣的一点钱,实际上是辛苦劳动加农产品变现,本身没有什么利润而言。但就是这些现钱,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现实的问题。
十六、打工
父母的第三项重要收入就是外出打工。前面已经提到,最初是父亲去南方采石场干了一年多,父亲回来后,母亲接着去干了一年。此后,父亲身体不好,外出打工,主要以母亲为主。现在想想,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为了家庭,一次次远赴他乡,需要承受多少艰辛,将会经历多少危险。
我大致理一下母亲的打工经历。
去南京。那时候我还比较小,去干什么也记不清了,大概是种大棚。但那时母亲身体患病了,经常头晕,有一次在工作中就晕倒了。老板怕出事,就让回家了。结果母亲又病又累又不识字,一下子坐过站了,在阜阳迷迷糊糊下了车。当时母亲也没挣到钱,大概是身无分文。还好碰到一好心姑娘,给看了病,还帮着买了回家车票。
去威海。这次就没那么幸运了。去威海是邻村的人带过去的,说是去种海带,其实很不靠谱。不仅活很累很重,而且只管住,几乎没工钱,还不让走,类似黑工(同村的邻居干了半年,就发了四百元)。同去几十个人,陆陆续续都偷跑回来了。母亲和同村的一个妇女一起逃出来,身上的钱坐车又被偷了,做了一段就被赶下了车。母亲也不知道下车的是什么地方,但从那开始,回家的路基本都靠脚步来丈量了,那是一次危机重重的长征。因为同村的是平足,没走两天脚上就开始起水泡,疼的一路哭。白天两人着急赶路,饿了就要些饭吃。晚上就在路边或山坡上,扯些草垫垫,和衣而卧。一天晚上,同村的哭的实在厉害,两人正好路过一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太太住,于是搭话希望能借宿一晚。老太太怕不安全,不敢留人。恰好她有个邻居说是河南的(好像犯事逃过去的),过来一听口音是老乡,很是热情,借了一大瓢面,摊了一大摞饼,够吃十来天的;还安排在家住了一晚,临走还给带了一小罐辣椒和一小罐咸菜。吃的解决了,喝水就比较麻烦,没有瓶子,只能到哪喝哪,有泉水喝泉水,有压井喝压井水。后来又走了几天,母亲边走边问,一个县一个县地往永城靠近。邻村的脚上水泡慢慢变成了血泡,边走边哭,走走停停,最后实在走不动了。还碰到一个歹人,幸亏两人警惕,才一路逃了出来。
这应该是她们步行的第九天或十天了,离永城已经比较靠近。同村的实在走不动了,母亲估计也害怕再碰到坏人,看到一个军区模样的地方(后来我落实了一下,应该是徐州),有军人在站岗,就上前求助,借电话用,可是没能打通。当兵的人很好,给了些馍菜吃,还给了几瓶水。当兵的说他们厨师原来是河南的,本来想再问问情况,可是一打听,人已经不在了。这时候天都快黑了,一对干部模样逛街的夫妇走过来问明情况后,就问母亲现在去哪里,母亲考虑到淮北濉溪比较近一些,姑姑在那里,就说去淮北。那对夫妇二话没说,就给了两个人去淮北的车票钱,还拦了辆出租车,提前把钱付了,让抓紧去车站。当母亲她们赶到车站的时候,最后一班客车正出站,出租车司机把客车截住,把她们送上了长途客车。听母亲讲,到淮北后,母亲又拦了一辆车,让送到濉溪。到濉溪都晚上九点了,母亲让司机和同村的在车上等,母亲去姑姑家(姑姑不在,借了邻居的)拿了二十块,回来交了车费。母亲她们俩在姑姑家调整了几天,主要是治疗同村的脚。那时候大饼还没有吃完,还带着,姑父很生气地把大饼扔了。母亲回家时,半村的人都到我家门口问情况,都很佩服我母亲,说是识字的也做不到。母亲后来说,那次算是受了大罪了,还好就像是有神仙领路一样,竟然走回来了。
去上海。三姨和小姨家都在上海一个汽修厂干过活,我也去过一次,就在虹桥附近。那时候在我们眼中,能在上海汽修厂干活就是城里人,收入也高,还有工装。弟弟毕业后,假期有一段也去了上海汽修厂,不过没干几天。母亲至少去过上海两次,应该是三姨介绍的活。说是去世贸(音)装卸货,布匹,木头,什么货都有,来什么干什么。第一次过去干了两个月,第二次就四十多天。收入还可以,三五天干一次活,一次能挣三百二百的,但是活靠不住,等活比较着急。
去岳集。这是离家比较近的工作,有几十里路,在学校食堂做饭,每周可以骑车回来一次,总共做了几个月,工资不清楚,也不会高了。
去海边。母亲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反正是在海边养虾。这时候我应该已经上班了,年左右。母亲知道我反对她出去,也没告诉我。她多次提过,说这次打工是最享福的。刚开始一天捞虾无数,海水又冷,活又重,两天下来村里同去的人都快跑完了,就母亲还有几个人留下。三天后,其实都没活干了,照样发工资。母亲吃了饭,没事就出去溜达,完了回来吃饭。总共25天,干了三天活,挣了2块钱,走时还报销车票,每人还发了两箱葡萄。也许对一个正式的工人来讲,报销路费,发点福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对于母亲漫长的打工经历而言,这些已经足够奢侈,足够感激。
去绍兴。这应该是年前后的事,也是母亲最后一次出去打工。也是没告诉我,偷偷跑去的。说是一家泡沫厂,村里也有人在那干活。中间我打电话,发现她又出去了,很生气,就把她骗来郑州。这次总共干了40多天,结了一千块钱。
十七、上高中(师范)
年的夏天特别难过。
那一年,我提前招生考到永城一高,弟弟考到栾湖师范,都还不错。金榜题名,本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但巨额的学费,在我当年破伤风事件后,泰山压顶一般,再次将单薄的家庭经济送入深渊。
先计算下那年夏天所需要的费用。那时候师范还包分配(结果弟弟毕业时恰恰不分配了,没赶上),所以很牛气,三年的学杂费要一次收取总计元;我本来是提前中招人之一,学费本来就元,但那一年恰恰学校建房子,每人要交建校费0元,加上元军训服装费,总计元。我们兄弟俩费用相加,是可怕的元,这还不包括生活费。这真是个天文数字。
我还记得那年的夏天,天气很热,我和弟弟呆坐在过底,父母在堂屋商量。我不太清楚父母面对这样的巨额花费,有没有犹豫,有没有退缩,有没有想到放弃。如果没有,我不太明白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们做出继续供我们读书的决定。父母当时估计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借钱,借够钱,让孩子上学。后来问起来,这些钱怎么借的时候,大概是当时求人太多,有些钱还是倒来倒去,母亲竟然回忆不清楚了。问了几次,又结合高中日记,大概统计了以下几个出处:大姨元(有0是为了还城里借的借款再借的),城里贷款元(2分月息),毛娃舅元,大叔元,老爷元,姑姑元,正起元,华斌元,春生元,老鳖元……
这个夏天的痛苦经历至少产生了两种影响,一是我们兄弟都特别刻苦学习。我本来脑子就不够用,高中课程就尤其吃力,特别是还想考个好的名次。高三时下了晚自习,还去姨奶家住,争取再多学一会。因为一直缺觉,上课容易犯困,我就备了清凉油提神。后来清凉油不行了,就备些干辣椒,困了就吃一个,立刻辣的满头冒汗,再后来好像辣椒也不起作用了。再有一个就是特别节俭,虽然有几十里路,弟弟的路更远,为了省车费,我们兄弟上学还是骑自行车,无论春夏秋冬,倒是也不嫌累。骑车有一个好处就是很方便,特别想家的时候,我就在下了晚自习后,大约9点半开始骑车回家,路远天黑,到家一般都12点多了,母亲往往一顿责骂。学校日常消费也是自主严格控制,有一次我五六十块钱在学校撑了快一个月,被母亲知道了,哭着骂了我一顿,还说再这样下去,身体垮掉了,我也不用再上学了。记得餐厅有时候会供应把子肉(好像就是东坡肉),一小块,五毛钱,很好吃。但是不舍得,有时候下了很大决心才会吃一块,当然那顿就不要菜了,夹馒头吃。总共高中三年吃了有两三块。
高中是个挺痛苦的过程,要和全县范围内的学生比智商,我的那点根本就不够用,尤其是数学,地理,物理,任由我头悬梁锥刺股,也很难出类拔萃。还好文科一直比较优秀,整体勉强说的过去,不然真是特别愧对父母的辛劳。
这过程中,家里的状况、父母的努力、我的经常感冒的羸弱身体以及负荷过重的灰色情绪,有许多细节我都完全忘掉了。还好高中三年陆陆续续写有一本日记,断断续续有一手的记录。我怕日记本坏掉了,摘抄了一些,不加改动,附在后面。
十八、母亲的病
母亲和父亲浑身的病,是这个不断努力的家庭的背景和代价。
由于幼时亏欠,加上一直高强度劳作,母亲身体不太好。只是由于父亲身体更差,好像母亲身体如铁打的一般。去南京打工那次母亲病倒了,还很严重,具体什么病都不清楚。
记忆最深刻的母亲的一次病,是在我大一的时候,母亲卵巢长了瘤子。等拖了很久,母亲自己都能摸到肿块,瘦到不到八十斤的时候,她才同意去治。一是心疼花钱,再有就是怕是恶性的。治疗的时候已经是深冬了。为了省钱,母亲通过大叔及张杰医生找了个接私活的医生在家里做手术(穷人的命,卑微到泥土里)。医生的家就在永城一高旁边的二楼,我站在楼上能看到校园。我记得清清楚楚,做手术的房间就一张病床,旁边生了一个煤球炉取暖。做手术的时候,因为大量失血,需要保温,就在床周围放了一圈装了热水的盐水瓶。做手术的时候,因为麻药效果不好,母亲又疼又冷,几乎所有的盐水瓶都晃落在地上。子宫全切后,医生拿给我看,子宫里竟然有三个巨大的囊肿,足有七八斤重。不幸中的万幸,没有恶性肿瘤,母亲的命算是保住了。
现在母亲最严重的问题就是颈椎病,胸椎弯曲及腰椎弯曲。拍片后会看到脊椎可怕的弯曲和变形。这些年来母亲一直紧绷着,拼命干活,照顾父亲,顾不上自己,疼痛都忍着。这一年来稍微清闲,各种毛病集中爆发。胸椎、腰椎变形导致周边肌肉神经挤压,疼痛难忍,一度每晚睡前需要吃止疼药才能睡着;脊椎的挤压还造成手脚麻木;长期熬夜陪护父亲造成失眠非常严重,视力下降厉害。最关键的是这些病没法做手术根除,几乎所有的建议都是保守治疗。几年前每次回家都给母亲带各种膏药和口服药,慢慢的不起任何作用了;这两年又让母亲来郑州做了中医推拿,还去知名医院去治疗了一段,因为老家还有爷爷需要照顾,母亲又心疼钱,未能完成疗程,效果也不太好。
十九、父亲的病
父亲的病时间跨度比较大。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咳嗽,气喘。有一次感冒了,特别严重,去住院,医生说是慢性支气管炎。关于父亲的病因,有几种说法。有说是因为奶奶不太会看孩子,热的时候不及时给脱衣服,冷的时候不及时给穿衣服,热着或凉住了;还有说是因为父亲年轻时候酒量不行,又爱喝,跟着红白喜事,经常喝多。有时喝多了在回家的路上倒地就睡,受凉了;还有说是在土产公司事故中肺部受了伤,父亲年轻时候又爱抽烟,把肺抽坏了。最后几年,堂兄们一起都帮着看紧父亲,不让抽烟。
年前后,父亲的病情越来越恶化,犯病频次越来越频繁。先是每年要住一次院,后来肺部感染面积越来越大,出现了纤维化,每年要住院两次,持续时间也从十几天变成一个月左右。按照医生的说法,正常人的肺就像一个干净的房间,而父亲的肺就像一个垃圾箱,容易招惹细菌。只要一感冒,就容易感染,而且肺部的纤维化面积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困难。记得年的时候,父亲基本上大部分时间都在输液了,不太严重的时候就在家里输液。我和弟弟去买了氧气罐,弟弟和母亲定期去氧气站加气,供父亲补充氧气。再后来,我把父亲接到郑州,先后在医院给父亲治疗,情况越来越不好,不生病的时间越来越短。那时候我工作刚步入正轨,但生活一塌糊涂,正是父亲一次次病危,才是我最终安定下来,顺利结了婚,如今也已经有了自己一家子人,父亲生前还有机会见到并且抱了我的大儿子堂堂。
最后两三年,父亲不是在家输液,就是被母亲医院输液的路上。一度还误诊为肺结核。中间家里想了很多办法,有人说中医治这个病比较有效,我们就在县里最有名的中药店买了很多副药,天天熬了喝。开始还有作用,后来就有反作用了。医院那次,我和弟弟都忙,基本都是母亲和为此辞职的妹妹照顾。看着特别严重,我给父亲买了呼吸机,回家就一直用着,开始效果还可以,后来就作用不大了。年怕冬天太冷,我找人把堂屋隔成了三间,做了吊顶,买了暖炉。到了最后,乡医院不再给治疗,拍担风险;又去了医院,也是不肯接收,母亲又找了熟人,才安排进去。年,医院说父亲已经演化为肺癌晚期,时日不多,让住急救病房。我不信,我相信父亲还能像以前每次一样,治疗一段时间又可以回家。但父亲几乎是半昏迷半清醒状态,每天都要塞止疼药,吃东西也越来越少,最后只能喝一点小米汤。那时候母亲已经几近崩溃,我还心存侥幸,关于肺癌的事情,都不让告诉父亲。当时父亲已经无法转院,我还是期望能有奇迹,不是肺癌。于是特别希望再做一次CT,医院的专家看看。结果氧气袋根本无法满足父亲的呼吸,父亲立即就进了急救病房。一周以后,父亲已经不行了,医院带呼吸机的车,按照父亲的意愿,我们决定带父亲回家。到家后约20分钟,父亲应该知道是回到了自己和母亲亲手做砖坯烧窑盖的青瓦房里,长出了一口气,离开了我们。
我现在特别后悔两件事,首先应该把实情告诉父亲,他可以对身后事做个安排,做个嘱托;还有就是假如我不坚持做CT的话,父亲不定还能多活几天。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但我知道,父亲肯定希望我们把母亲照顾好,因为母亲跟着父亲,确实受了很多的苦。没有母亲的照顾,父亲会像村里其他的类似的病人一样,至少少活五年;父亲肯定希望我们帮着照顾好爷爷,他是那么孝顺一个人;父亲肯定希望我们兄妹三人和和睦睦快快活活,都过得好。这些我们一定都要做到。
父亲的离世,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空白。一直以来,母亲在家里扮演了一个主导者的角色,借钱也好,干活也罢。特别是我们长大后,父亲又生病,父亲几乎成了一个影子,经常被忽略。有一次上大学的时候往家里打电话,和母亲聊了几句后,母亲压低声音说,你不和你爸说两句,你爸都生气了。后来我都特别留意和父亲也聊两句,但都很简短。
父亲有母亲照顾,几乎什么事都不操心,有时候母亲说他,他还着急。我就开玩笑,父亲是董事长,管大方向;母亲是总经理,具体负责执行。父亲听了,倒是很受用。现在想想,母亲在做事方面给我们影响很大,供养了家庭,保证了正常运转。但父亲对我们的影响同样不可低估。母亲打工的时候,父亲就在家照顾我们。父亲特别喜欢孩子,尽自己所能给孩子买小礼物,逗小孩子玩。有时候父亲喝多了,就会把兜里所有的钱去商店买了糖果给全村的小孩子发,回家母亲吵骂,他就去河堤上吹笛子。父亲给我们营造了一个特别温暖的家庭氛围,这个氛围是什么都无法替代的。另外,父亲生性乐观大方,爱开玩笑,什么事都不当回事,这点和母亲大不相同。我主要继承了母亲思虑过重的性格,很难的时候,就会想到父亲的处事态度,有些坎就轻松过去了。父亲对我们最重要的影响就是一直鼓励多交朋友。因为一直比较笨,学习就特别刻苦,几乎就成了书呆子了。父母担心,就一直强制多交朋友。我现在之所以能有一些要好的朋友和相助的贵人,这些都是拜父亲教导所赐。而有了这些朋友,我的工作、生活才慢慢有了起色,人生逐渐改观。
二十、父母的成就
父亲终其一生,母亲劳碌半生,自己本身的收获,就是疾病缠身。说到具体的物质积累,就是一排青瓦房,一排红瓦房,一个小院子,还有就是用十三队送的木头打的几张旧床,一个衣柜,一个菜厨等等物件。
父母把全部精力和收入都投入到我们身上,从未考虑过自己,只希望我们能走出农村,能有一个好的生活,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风险投资,完全不知道结果如何。我记得9年前后,父亲都开始着急了,相比较从小打工的衣着光鲜,高楼小车,我们虽然毕业了,收入还一直很低,在村里抬不起头来,父亲不无怨气地要求我们“抓经济”,当时我还很郁闷,认为自己很努力了啊。现在想想,至9,整整20年啊,一直在读书花钱,不知道何时是个头,换谁能不着急!还好我们兄妹三个都还努力和幸运,我研究生毕业后工作慢慢上了正轨,终于在,年父亲去世前结了婚,在郑州也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两个孩子。弟弟师范毕业又继续接受教育,也是大学文凭,在县城教书,成绩很好。婚后也是龙凤双全,家庭和美。最小的妹妹大学毕业后,被父亲从小娇惯的性格也有了很大改变,很懂事,很孝顺,做事也用心,原来在郑州一家地产公司工作,现在去了深圳一家设计院。我相信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一直在看着我们,也会为我们取得的一点成就而骄傲,也会为我们的幸福而快乐。
年后,我们兄妹三人工作都有了起色,日子已经稍微宽裕。那时候父亲还能四处走动,我和弟弟分别带着父亲去了芒砀山,绿博园,黄河,郑大校园,紫荆山,动物园、陈砦花卉、思念果岭等等地方,也接父母来郑州陆陆续续住了一些天,住住四星级酒店,吃吃燕窝辽参和海鲜。有一次我还带着父母去了我的办公室,让父亲坐在老板椅上,带着我的工牌,还用手机拍了照……这些后来都成了父母的骄傲和炫耀的资本。在这样一个知识无用读书无用的年代,父母用半生之力,供养了三个学生,供出了三户城里人,证明了自己的奋斗价值。
父亲已经无法再享我们任何福。母亲也辛苦半辈子了,还在继续操劳。我们要做的,就是慢慢改变她老人家持续的紧张状态和太过节俭的价值观念,能安安心心治疗,心安理得享福。这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需要时间。我们希望母亲长命百岁,百年以后,母亲可以把这后来的事情,一件件讲给父亲听。
只是,无论我们如何奋斗,都赶不上父母的那么努力;无论我们如何孝顺,都无法报答父母恩情的哪怕万一。这是已经注定的事了。
附:高中日记摘录
年9月27日星期日晴
在家乡,人们没有什么挣钱的门路。“有智吃智,有力吃力”,为了挣点钱,只好干砖机。那热火朝天的场面不止一次从我眼前闪过,但我没想到我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是从上午开始干的(清早没去)。队长让拉车,架板装满后,我就拉着飞跑起来。到了大陡坡,我架把由驴向上拉,卸了驴,我又把车拉到垒砖的地方。如此往返,忙得不亦乐乎。等我“技术”熟练了,一上午也过去了。
下午,我才真正尝到了苦的滋味。队长让我装土,我拿起锨,就和另两个大人一起站在砖机旁了。机子响了,我慌忙往砖机斗里装土,回过身来,再装。开始几锨,还没感觉到什么,可是时间一长,我就有点儿吃不消了。手磨得火燎似的疼,肩膀一阵阵地发麻,脸上的汁滑下来,像一条条蚯蚓似的流到嘴边。我真想停下来,跑回家,往床上一躺,那多舒服!可是,现实不允许我逃避。砖机把土挤成长方形的泥块,源源不断地送了出去;斗里的土也迅速地减少。“快,快装”大脑这命令我。于是,我又紧张地干了起来。从9点到午后一点,砖机一刻也没停,而我也就不可能停下来。开始我诅咒这个砖机。希望听见“喀吃”一声,砖机坏了,我赶忙回家。但后来,我脑子里什么也不愿想了,只是两只手机械地来回装土...........
一天的砖机劳动使我懂得了:尽管许多人都活得很轻松,但却有更多的劳动人民,为挣点钱,仍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春风不度玉门关”,可我们这里根本没什么玉门关,为什么现代化的春风依然还没吹来呢?
年10月18日星期日晴
今天,又忍不住回了家。离家前的饭前,爸爸正儿八经地开了个家庭会议,其主要内容有三条,其一是不要亏了这1万元的债,当然是我俩要好好学习。第二是礼貌待人,尊老爱幼,决不能留下一个“书呆子”形象。最后一条更令我头痛:每人须交三个知心朋友。我一贯不注意交往,不知“友情”为何物。但我心里也认为这是一个很现实的要求,在友谊气氛中学习,其乐融融,心情舒畅,效果一定好。虽似此三条,但包含了学习处世、生活,意义深远而重大。我愿努力而为之。
年10月27日星期二晴
今天,阶梯教室处有卖录音机者。每台42元,听同学们说,价钱还算便宜,我心里立刻翻腾开了:我英语朗读不好,并且高考时可能考听力,我何不买一台?但我很快又吝惜起这几十元钱来。钱来之不易啊,42元,够我吃两个星期!再加上手头钱也不够,又被罚了5元.........又说了,这东西能光用来听英语吗?如果用它听歌,又太浪费时间了,现在还不是享受的时候。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才决定不买。说真的,那录音机真漂亮。
年10月29日星期四阴转小雨
真是岂有此理,今天又要交1元钱,说是上回广播操比赛时借的衣服丢了一件,要大伙“集资”。虽刚上这几个星期的高中,不明不白地已交了20多元杂钱,弄得大伙都不高兴。这不由使我想起农村墙上刷的“不准摊派”来——这样乱收穷学生的钱,是不是“摊派”?
年11月1日星期日晴
今天回家,不想竟染了病。下午急匆匆赶到学校,又忙奔到教室,除了大腿因为剧烈地蹬车而疼痛外,心里更有说不出的难受。肚子胀得像要破裂开,头脑发热,迷迷糊糊。不大一会儿,心里又升起恶心的感觉,我吓坏了,忙又奔向厕所,刚到,就呕吐起来,吓得解手者惶惶然。毕,心里舒畅了许多,但马上又感到刺骨地寒冷,牙不住地打战,我哆嗦着打了一瓶开水抱在怀里,才稍微能抵得住。然而我愈加难受起来。但正值英语、化学补昨天下午的课,我一句也没听心里去。放学后,我就躺到床上。
年11月2日星期一晴
由于昨天有病,今天早上精神亦不佳,历史、化学作业一字也没写。上午情况转好,我赶忙解决了历史作业。我又想在下午第三节课将化学作业也做好——但却没有完成。放学了,同学们陆续走出了教室,我却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趴在位置上做作业。好大一会,才完成。这时,同学已有吃罢回来的了。我急忙拿着作业本赶到办公室。这时,只有一家卖饭的了,于是便买三个包子吃了。虽如此,但心里却踏实了,开阔了。
年11月29日阴
今天听了要奖钱的事。我考得虽不好,但总会奖些。于是又想起家中还没一台电视,父母劳动一天连电视也看不上。我想聚些再借些,尽可能在新年之前将电视抱回家。给弟弟的作文还没写好,这会也把这件事和弟弟商量一下吧。今天又不行了,该死的化学占了我一个晚自习的时间。
年12月16日晴
下午,父亲到教室找我,我看到父亲似乎喝了不少的酒,千金哥推着车子站在花园旁边。父亲除了问寒问暖外,我还从话间隐约听到已还钱0元,父亲将要到鸡场干活。父亲说这次奖了些钱,弟弟花10元给父亲买了个笛子,他很高兴。课间10分钟太短暂了,一会儿父亲便走了。0元哪里来的?父亲往哪个鸡场干活?周日可能休息,我迫不及待回家的心又了一分沉重。
年12月18日
大约已有一星期了吧,我就感到身体不适,脸发烫,涕流不止,刷牙时不得不抽点时间用嘴喘气,我想“坏了,大概是流感了吧”。体育课上拼命跑,希望出点汗能将病吓跑,却未如愿,今天,实在忍不住了,医院。
那医生量了一下体温,天!38℃!又说,我可能是鼻炎。给了我一针,又拿了三小包的药,我忍着痛,忍痛掏出4元钱。养病如养虎啊。身体马虎不得!今天已吃了2副药,希望明天就好吧!
年12月20日雾
在家的日子总觉得十分短暂。熬了四个星期,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却又得返校了。父亲出去借钱,昨天很晚了才回来,但还没借够。(城里借的元贷款,因人有急事,来讨,已向黄二姨处又借了0元)。今天中午,我帮父亲将粮食装到袋子里,下午,父亲就将其中的六袋卖了,凑足了钱,准备还债。
我在路上飞快地骑着车,希望尽快返校。过了陈庄,我转向了小路。前方是夹在水中间的小路。我直接下岗就冲过去,这时我才发现车子无闸,停下已来不及了,车子一下子扎进水里,我的一只脚也陷进泥里。我挣扎着出来,半截腿湿淋淋的。几个初中生在铁道上看见了,哈哈大笑起来。我满心懊丧,在水里洗掉鞋上的泥,拖起车子又骑起来。凉气上来了,我的脚和腿几乎麻木。赶到学校,换了布鞋和袜子,将裤腿上的水挤了又挤,到教室又装两本书塞进绒裤内,虽然还冷,毕竟好受多了。无衣服可换了,看来这些水分必须用我37℃的“腿温”去蒸发了。
年12月23日晴
今天又感冒,体温38.8℃,在校医那打了一针,又拿了一大包药,花了3.4元,晚自习时,头不疼了,浑身直想冒汗,有说不出的舒服。
年2月23日小雨
上午,爸爸和弟弟准备将晒在场里的几车粪拉地里去,明儿个抗旱后地就肥了。我执意要去,于是爷仨个就上场干活了。天阴沉沉的像一块厚铅,但庄稼人相信旱天的雨难下,仍在忙着搞旱,拖拉机声震动着整个田野。当第二车粪拉到麦地里时,我看见麦子干得像濒死的病人,叶子黄了,有的甚至干枯了。抬眼望去,田野里就像一条条破布覆盖着,一缕清翠的绿,那是浇过的;一缕混浊的黄,那是缺水的麦苗;还有的一抹浅绿,那是未遮上地的稀拉几棵麦苗。雨,如牛毛般轻轻飘下,挨着脸一点清凉。雨渐渐密集起来,我们心里一半高兴,一半烦愁,更加卖劲地干起来。希望在雨前将粪撒到地里去。雨水和着泥土,涂抹到鞋上、锨上,湿漉漉,滑溜溜,凉冰冰,让我们吃尽了苦头。拉另一车粪时,爸爸让弟弟回家包饺子。我俩冒雨又干了一个多小时,才完成任务,带着一身泥水,挨回家里。爸爸一路上埋怨着:“那么多干天,这些粪都没拉地里去,不打算,多麻烦!”
年2月27日晴
今年虽然弟兄俩上学,借了1万多元,可是今年我和弟弟仍添了一件棉袄,一双球鞋,爸爸还给买了两双皮鞋——但是我发现许多同学跟我父母一样并未添一件新衣裳。爸爸不想让孩子丢脸,但我认为这没有必要,穿上皮鞋反而觉得别扭,东西已买来了,没有办法了。我下决心劝父母以后不要再添衣裳了,一件也不要,沉重的学费已够受的了,何况你们穿的都是旧脱衣服。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只希望日后工作,赚了钱给父母买身新衣服,报答养育之恩。
年3月9日星期二阴
晚上,班主任拿着一叠钱走进教室,说是发奖学金。我得了50元。但有些同学竟奖了元、70元,差距还是很大。我决不能自满,必须奋起直追。今后学习目标是:“文科更进一步、理科下大工夫”,语文、历史等科必须更进一步,争取取得前10名。
理科只有多练了,特别要知难而进,使数物化提上去,当然,这需要很多时间。以后学习必须有钉子精神,大段时间不放过,小段时间善利用。争取下次考试奖金达到元。
年3月29日星期一
这是我第一次离家五个星期,我十分思念家,和父母思念我一样,但我不希望因为这使父母担心,更不希望他们风尘仆仆地来找我——虽然钱不够了,我这不正想向姨家去借么?
当我准备穿过如潮的买饭的人群时,一位同学叫住了我:“你父母来了,在寝室门口等着你呢!”我心里一热,急忙拐弯向回跑,远远地望见父母推着辆车子,正站在路旁焦急地找着自己的儿子,我忙跑过去,父母放心了,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说了。
妈妈又塞给我些钱,让我这星期六无论如何也得回家。之后就说:“你爸这就要出去了——就明个,想来看看你。”我这才注意到爸爸今天穿上了那身比较整齐的衣服,眼睛充满了无穷的爱意及离愁,脸上满是生活的艰辛痕迹。妈看我愣着,说:“赶快去买饭吧,我和你爸去你哥哥家吃饭。”我鼻子一酸,扭头回寝室拿饭缸,等出来,父母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中。我心里空荡荡的,缓缓地去买饭。突然又听见母亲在叫我,不会是做梦吧?我抬头一看,母亲正招手呢!我跑过去,母亲又塞给我几块钱,爸爸又说了一句:“好好吃。”“爸爸,干活小心,注意身体。”我喉咙发干。爸爸嗯了一声,“吃饭去吧!”又仔细地望了我一眼,终于走了,远了...........
可怜可爱的爸爸!四五十岁的人了,为了不争气的儿子,还得去打工,去承受远离家乡之苦,繁重劳动之累!我现在无言,只希望父亲一路平安!
年4月3日星期六
五星期终于熬到头了,今天终于得以回家。刚踏进家门,就发现风尘仆仆的父亲正在洗脸,一问才知道,爸爸去南乡未找到活干,只得返回,刚刚到家不大会儿,弟弟也回来了,一家人很难得地团聚在一起。但妈妈心疼父亲这一趟来回抛在路上的二百元路费,一个劲儿地数落父亲,父亲低声下气地为自己辩护。最后,终于决定了父亲干砖机,妈妈的气也消了许多,只是我和弟弟默默无言,耷拉着脑袋。
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