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鼎山·微刊第56期
蒋莉,年出生于德江,中学语文教师,第三届梵净山文学奖获得者。
夜奔一顾曼喜欢在昆曲《牡丹亭》哀约婉转的唱腔里绣十字绣,听得那句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顿觉唇舌生香,缠绵无尽。手里的针也停顿下来。
顾曼绣的十字绣是陈逸飞的《夜宴》,黑色底布,满绣,到现在为止已绣了三年,却不过才绣好五分之一。顾曼实在喜欢这五个吹笛子女子的娴静曼妙,因而,知其耗时长久,却也执意为之。对古典的美的事物,顾曼的偏爱从未缺失过。
电话响起,却是文联通知她参加一个作家采风活动。
这次活动,有几位当代知名的作家做讲座。
第二天,顾曼应邀前去。
顾曼听一位六十多岁的短篇小说家讲创作经验,为他的敬业严谨折服。她笑自己,自己的小说永远是一种小儿女情长,不可能到达悲天悯人的高度。很多人这样批评过她的小说,但她觉得那是她的一种真实,因而冥顽不化,不愿悔改。
活动最后一天,刚好是顾曼三十九岁生日。顾曼穿了件自己最喜欢的旗袍。顾曼喜欢旗袍硬朗的高领隐匿自己凛冽的锁骨的感觉。
晚饭时,剩下的人已不多,只有两桌人。酒的缘故,气氛很热烈。他们敬酒,碰杯,吟诗,唱歌。
顾曼静静地吃饭,她永远是这样,再热闹的场合,她都是一种梦游似的疏离。
一个声音响起,青山,今天是你四十大寿,我们大家一起敬你一杯。
谢谢各位。
一个身穿浅灰色T恤,深灰色休闲长裤的男子站了起来。
他笑容明朗,声音清晰,一仰脖,将酒豪爽地干了。
青山,爽快。把你的京剧给大家来一段吧。
被称作青山的男子笑道,多年不曾练嗓,怕污了大家清听。不如,我敬大家三杯。
酒要喝,戏也要唱。
十年前,我立誓我生日这天不唱京剧,若今天定要唱,也可以,除非在座的有人也是今天生日,我便算唱这出戏给他祝寿,不算是违誓了。
这还真巧了,顾曼就是今天生日。
顾曼的朋友,作协的负责人罗冲口而出。
众人的目光随着罗看向顾曼。
顾曼无奈,站起身,于是,青山看到一个女子袅袅婷婷站起,且看见一件粉底墨绿牡丹花纹的旗袍映衬着这个女子不羁的灵魂。
顾曼举杯,谢谢大家。
众人又祝,青山,顾曼,生日快乐。
青山不再推辞,站起身,走到桌边空地,我给大家来一段《夜奔》。
穿出一个假山洞,青山显然故意落后等她。
感受到他的细致,她回他一个微笑。
京剧很难吧?我记得《霸王别姬》里头,张国荣练那出《思凡》,被师傅打得牙齿流血。
还好吧,因为喜欢,也不觉得太苦。
《夜奔》好苍凉,那种担惊受怕草木皆兵的况味太凄凉。是啊,这场夜奔落在别人身上,即便胆战心惊,也光明磊落,林冲则不同。是,他必须比其他人付出更大的决心和勇气。
所以,性格决定一个人的处事方式及命运。
堤岸的前方是一个花鸟奇石市场,前面的人已逛进去。青山和顾曼也跟着慢慢走进去。
顾曼平日便极爱养花,尤其喜欢百合、栀子、茉莉。
走进花圃,顾曼停在一棵一米多高的栀子花前。栀子花打满花苞,却一朵也不曾开,使她无从判别这花的真相。顾曼知道,《夜奔》是明代李开先《宝剑记》传奇中的一折。取材于《水浒传》,描写林冲受到高俅迫害后,亡命水泊梁山途中的经历。《夜奔》既讲究唱工又讲究做工,身段极其繁复,并且整出戏都是边舞边唱。几乎每个字都有身段,要求演员一招一式不得含糊,而且需要满宫满调地唱昆腔,这对表演者的表演技术和功力要求很高。戏曲界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说法,言该剧的难度之大。
青山仅仅是清唱。顾曼听他唱道: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青山唱到这里,掌声响起。
顾曼听到这里,却是怔怔然,短短一句凉夜迢迢道尽心中多少悲凉。再一句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她的心越发黯然,又是谁误了自己?
饭局散时,天色已暮。众人兴致尚高,罗便提议去河堤走走。
D城近年发展很快,玉溪河的两岸扩建休整,仿照凤凰古镇的模式,两岸,灯笼高挂,灯火迷离。
顾曼生于斯长于斯,目睹它旧貌换新颜,目睹它房拆了又起高楼,心中总归有些物是人非的惆怅。
顾曼走在后面,这份疏离感与生俱来,念小学到现在,她就一直如此孤僻。
问卖花人,这是牡丹栀子吗?
卖花人揣度其意,以为她想要牡丹栀子,便答是。
顾曼说,这几年,出了这种牡丹栀子的品种,便再难以买到以前的那种土栀子了。我想买一棵土栀子很久了,却一直买不到。
卖花人赶紧转话锋,哦,这就是土栀子,绝对不是杂交的牡丹栀子。青山问,有区别吗?
顾曼说,当然有。土栀子花型要小,香味馥郁纯正。牡丹栀子花型似牡丹,过分浓郁的香,透着一股诡异,我始终不喜。
顾曼轻笑,我上了很多次当,却不改对它的初心,总希望有一天能拥有它。顾曼还在迟疑着。青山已付钱给店主。店主请顾曼留下地址号码,声称第二天给送去。
顾曼欲把花钱给青山。青山推辞,一棵花而已,权当生日礼物好了,越俎代庖是想你亲自看看令你犹疑不决的答案,没别的意思。顾曼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收起钱包,说声谢谢。
罗又邀请众人去喝茶,众人都说累了,想回宾馆休息。这一天,才终于完了。
二顾曼掏出钥匙,打开门,踢掉鞋子,光着脚摸黑走进房间。
回来了?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顾曼的动作停顿下来。
你怎么来了?
今天你生日,我特意赶过来。
谢谢。顾曼很冷淡。
黑暗中,男人上前拥抱她,她僵硬着,不动。
他吻她的额,曼,生日快乐。
她的心开始软化,小贝呢,知不知道你来?
我没告诉她。
今早她发短信给我了。
小贝很懂事。
男人边说话,边将顾曼横抱起来,往卧室走去。
永杰,你别这样。
我要这样,顾曼,抱紧我。
顾曼被催眠似的,将手抱住男人的脖子。
一阵激烈的缠绵。
男人急欲睡觉,顾曼却毫无睡意。
永杰,告诉我,我到底算什么?
曼,你又来了,这么多年,我们不都这样过来了吗。
是啊,这么多年了,永杰,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我要离开你。
好,好,离开我,离开我。永杰语焉不详地应和着,朦胧睡去。
顾曼的泪流了下来。
顾曼知道,这个男人是算定了这辈子都掌控了她。
上高中时,顾曼遇上永杰。高二时,她和他恋爱。
高中毕业时,永杰考上重点大学,顾曼则考上省城师专。
永杰拿着通知书对顾曼苦笑,我的梦想太遥远。
顾曼自然懂他的意思,永杰太穷,他的家用一贫如洗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他的父亲早逝,他的母亲根本没有能力供他上这个大学。
不管你的梦想有多远,我都会帮你走到你的梦想前。
顾曼把家里给她的学费全给了他,她去了省城,却没去学校报到。几天后,找到一家书店,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涯。每个月,留下最低的生活费后,余下的加上家里寄来的生活费,一起寄给了永杰。顾曼的家境比较富裕,但顾曼是一个自省且要强的人,不愿问家里多要钱。她一边打工一边看书写作,因为心中有对永杰的爱,所以一点也不觉苦。
一年后,顾曼的父母才知道真相,劝她重新参加高考,她不愿。父亲叹气,孩子,爱一个人太投入,会很苦的。永杰大四那年,顾曼怀孕了。之前,她已经做了两次人流。顾曼,我们生下这个孩子,还有几个月我就毕业了,毕业了我们就结婚。永杰毕业没多久,小贝出生了。永杰说,顾曼,对不起,我暂时不能结婚,我被保送学校研究生。那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你放心,我绝对会对你和孩子负责。这个机会太难得,我希望你理解我。好。顾曼点头,心中却是怆然。顾曼带着小贝回到D县,给一些小刊物撰稿,获取少量的稿费,维持日常的生活。父亲摇头归摇头,却给她置办了一套房子,给了她一笔丰厚的钱。
三永杰呼吸均匀,这个男人从来都是活得这么心安理得。顾曼起身,去卫生间冲凉。漫不经心地梳头发。
感觉到饿,她煎鸡蛋。胃痛,无法成眠。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她打开电脑,打开Word文档,写下小说题目《夜奔》。
三点多,才在沙发上朦胧睡去。
醒来,永杰已买好豆浆油条放在餐桌上。
爱我,是你冠冕堂皇地伤害我的理由吗?
顾曼,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小贝啊。
爱我,却不能给我婚姻。
除了婚姻,我什么都给了你,
我仅仅要一个家。永杰,你不爱我,你的爱不过是一种习惯,不过是怕背上陈世美的罪名,你不欠我的,你走吧,我不要你这样的方式爱我。
永杰拍拍顾曼的脸,你吃点东西再睡,我走了。
永杰开门离去,顾曼的心中的气仿佛用尽全力打出一拳,却一拳打在棉花上,郁结无处排遣。
顾曼躺在沙发上,颓废,不想动。
永杰研究生毕业,并未娶她,而是娶了省城高官的女儿林灵。从此,平步青云。
他说,只有这样,我才可以给小贝一个好的成长环境。
顾曼不知道他怎么可以这样来设计他们的感情及未来,也不知道他怎样说动林灵,将小贝带去了省城读书。
电话响起,顾曼揣测是永杰打来的,懒得动。
电话却执着地响,顾曼接过,却是陌生号码。
对方说自己是花圃的,问她在不在家,在的话,会马上送花来。
在。她答。
过些时,花送到。顾曼请他们把花摆放到阳台上。
电话响,这次却是罗打来。
青山他们一会儿便要离开,你来和我一起送送他们?
不。顾曼清浅却坚定地拒绝。
我准备写篇小说,题目定了,叫《夜奔》。
哦?写了多少?
一个字都没写。我觉得这篇小说应该与我以往的作品不同。但我不知道这不同在哪。
刚结束和罗的通话,电话又响起。
顾曼,我是青山,花送到了吗?
刚送来,谢谢你。
不用谢。我马上离开D城,跟你告个别。
好的,一路顺风。
四顾曼打开电脑,盯着夜奔两个字,良久,仍没有写出一个字。
她烦躁地站起身,扯掉电脑线,进卧室收几件衣服,一股脑儿放进行李箱。
下一刻,她已经坐在开往湘西凤凰的车上。
下车,她揉揉坐得有些麻木的腿,拉着行李箱,走进凤凰古城。
不是正门,是一条尚在修葺的小道。
沿着石路靠着石壁走过去,石壁上方的平台上有人在幽幽地唱: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为何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为何心事终虚化......
顾曼停止脚步,听这阙《枉凝眉》竟听得痴了。
待余音袅袅,顾曼才惆怅着继续前行。
转过两个弯,抬头,赫然看见一家叫夜奔的酒家。
门柄上一弯月,黑字不羁,笔墨淋漓。两旁一副对联: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顾曼挪不开脚步,一切似乎都凝滞。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么简单的道理,明明往前走一步,就是风清月明,却停在深渊里不能救赎。走进门,是一个天井,烧制成褐色的雄壮的酒坛林立两排,酒坛上发出清釉的光芒。这光泽蛊惑了她,她走进里间。里间几张粗犷的原木桌椅,一张木架上摆满各式陶瓷瓶,别致讨喜。顾曼心里喜欢,细细看,店家介绍,这些细瓷瓶里装的是米酒,好喝,不醉人,要不要试试?顾曼笑着点头,买下一盒三个小瓷瓶装的酒。一个红色,一个白色,一个黑色,盒里还放置着一个小瓷酒杯。顾曼看酒瓶上无一例外都刻一个耍字。这个酒为何叫耍酒?店主深沉地一笑,耍一耍,人生就过了,何必较真?顾曼再次怔住。心事似乎被人看穿般,赶紧付钱离开。
夜色如水,顾曼坐在客栈走廊的秋千上,打开刚买的酒,猛喝一口,一股清洌的酒味直击胃部,带来一阵甜美的晕眩。就着月色,顾曼不觉已喝下两瓶。
摇摇晃晃去洗手间,举手投足间已有醉意。打开洗手间门,脚下一滑,顾曼力图抓住什么,却是徒劳,整个身体跌倒下去。手腕似乎撞击了什么,却不觉得痛。
挣扎着从洗手间出来,把自己扔进床上,意识模糊,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似乎天昏地暗。
一阵执著的铃声最终唤醒她,呆怔很久,才反应过来是手机在响,摸索着接起,那头,传来青山焦灼的声音,顾曼,你在哪里?
凤凰。
我打了你那么多电话,你一直不接,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很……顾曼的话还没说完,即被目光所及之处手腕的伤口以及床单上的血迹惊吓住。
告诉我你具体的位置,你的手机要随时接听我的电话,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青山的话语裹挟着强势的关怀,不容辩驳。
知道青山的意图是赶来看自己,心里却也没有额外的波澜。但觉睡意连绵,忽略手腕越来越剧烈的钝痛,再次睡了过去。
当青山出现在顾曼眼前,不容她说一句话,他抱着她就往外走。
去哪里?顾曼挣扎着。医院。不去,我没事。青山置若罔闻,更紧地抱住她。顾曼停止挣扎,静静地靠在青山的怀里,心底间有奇妙的悸动。医生皱眉,怎么才来,伤口都开始发炎了,病人都已出现低烧,再晚,就危险了。处理好伤口,打了破伤风针,买了消炎药,他们走进凤凰古城的夜色。青山要牵顾曼的手,顾曼躲开,青山眼里伤痛的悲戚让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她把手缓缓递过去。青山眉宇间透出笑意,握住她的手,慢慢走着。
我并不认为我和你之间会有交集。
有些事,并不需要预谋,它只是那么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比如我和你,青山俯下身吻她,顾曼的心慢慢融化。
为什么是我?
不知道,或许因为我们两个骨子里的相似,我看了你所有的文字,我懂得其中不同寻常的美。
我被他以爱情的名义停留在他身边太久,我对婚姻的执拗也许已超乎你想象,我们注定不会善终。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缘是劫,且,无论是缘是劫,我都甘愿。
五顾曼的手因伤口不能沾水,但还是可以自己做很多事情。青山却不允,给她用热毛巾细细擦她的脸她的手,喂她吃饭。
你一直是这样细腻吗?
不,我莽撞而狂野,唯有你,是例外。
你的生命里有多少这样的例外呢?
目前为止,你是唯一。
青山的宠溺让顾曼的心和月色一起沉溺在凤凰的沱江水里。
在凤凰五天,青山牵着顾曼的手走遍了凤凰每一条青石小道。顾曼才惊觉从前的光阴似乎都已虚度。恰此时,青山说,及至此时,方觉从前皆是虚度,竟把时光皆辜负了,今日方是实在的生活。听得顾曼的心仿若石破天惊地动山摇。原来,短短几日的相知恍如前世早已相识,便是这样的感觉。
第六天,青山要带顾曼去坐船,顾曼换了一件米白刺绣布衫一条黑色花苞式的布长裙,长发随意编成麻花辫,手腕上套了青山昨日买给她的银镯,银镯上两条鱼在荷叶间嬉戏,古朴可喜。因为青山的爱情,顾曼的眸子竟比沱江水还要明亮。青山忍不住抱住她转了两个圈,正嬉闹间,青山接了一个电话,表情凝重。
我必须回去。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我先送你回去,我再回省城。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这些年,一个人花开一个人花落,不都是这样过么。顾曼突然间意兴阑珊。
以前你是怎样过,我不管,现在,你的生命里有了我,自然与往常不同。
顾曼看着他,惊悚地察觉自己竟然喜欢上青山这份不容抗拒的霸道。
青山驾着小车,左手握方向盘,右手握着顾曼的手,且必定要十指相扣,抑或伸出右臂揽她入怀。
小心开车,这样多不安全。顾曼责怪。
别动,只有这样握着你抱着你,我才会感觉安全。
三个小时的车程,顾曼给青山讲述了和永杰的过往,交付了二十年的光阴,她始终没有让永杰懂得给她温暖。或者,在这段感情里,永杰被感动过,而她临水照花,始终无法感动自己。
青山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继而,满含醋意地命令,以后,你的生命里只许有我的存在。
顾曼含笑答应,那么,我的要求是我要一份公平的爱情,你可否做到?
顾曼,我不敢完全答应你,这原本是没有问题的,实话告诉你,我们上个月就已经在商量离婚,已基本成定局,因而我才能那么坦荡荡地爱你,但现在,突然发生了一点事情,她的身体检查报告好像出了点问题,我赶回去处理,祈求上天,不要节外生枝。
青山把顾曼送到顾曼家楼下,顾曼,好好照顾自己,我把事情处理好便来看你。
你等一会儿,我给你买瓶水。顾曼要青山把车停在路边,到路旁的小店给他买水,顾曼买好水。走到车边,敲车窗,车窗徐徐放下,顾曼看见驾驶座上的青山衣服颜色鲜艳刺眼。想,怎么这么会工夫,他就换了这样颜色的衣服。然后,驾驶座上的人抬起头来,一双诧异的眼睛看着她,仿佛看着天外飞人。顾曼递水过去的手停顿在半空,再一看,两米开外还停着一辆同样颜色的车,终于反应过来,是认错车了。赶紧道歉,然后向青山的车走去,青山已是目睹了一切,她笑得岔了气,他摇头叹气,也是笑得说不出话来。
顾曼做事总是这样恍恍惚惚、没心没肺。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
跟青山道别,却是那么细致在意,你开车小心。
好,我会。
六顾曼打开房门,一阵浓郁的香气热烈地扑过来。
顾曼放下皮箱,直奔阳台。果然是青山买来的那棵栀子开了,一大朵一大朵,洁白妖娆,馥郁醉人,且正是顾曼魂牵梦萦苦苦寻觅的那一种。可知,当你真正喜欢一样东西,只要不放弃,你终会拥有它。顾曼的疲乏顿时烟消云散。
顾曼打电话给永杰,谈及分手,永杰以为顾曼不过故技重演,也只是虚与应对。
这次,是真的,我已有相爱的人。
永杰终于意识到真实,沉默一会儿后说,我今晚回来,我们谈谈。
顾曼挂掉电话,播放《牡丹亭》,嘴里跟着哼,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给自己做了个鸡蛋面,心情愉悦,脚步轻盈。
洗碗、清扫、浇花,打开电脑,开始写《夜奔》:恩棠和国良在凤凰青石巷的相遇犹如石破天惊,他爱上她,她爱上他,日月芳华都没了颜色……
顾曼思路清晰,笔调流畅,文字如同一个个生机勃勃的泡泡汩汩往外冒。
青山打来电话,曼,我已平安到达,你放心,我会尽快解决我这边的问题。
我相信你,顾曼语意绵绵。
顾曼的小说没能写多久,永杰来了。
永杰欲上前搂抱亲热,顾曼决然推开。
真爱上别人了?永杰嘲弄的口吻隐藏着几分失落。
是,我爱了。顾曼言词直接坦荡。
我不同意,顾曼,你好自私,小贝需要你。
顾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男人,她没想到他竟可以无耻到如此纯洁的地步。
顾曼把自己交付给他,二十年,快乐、悲伤、愤怒、绝望、纠缠、猜忌、所有的,都是她的真实,他从来忽略掉。顾曼想要的是和他共度一生,他用这么多年的时间给她编织了我要给你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和你过春暖花开的日子的童话。现在她终于遇上青山,终于能够走出这个梦幻的泥潭。但这个男人说她太自私,她瞬间崩溃,她在黑暗里隐忍那么久。在她悲伤的时候,他还要求她为他喝彩。他完全看不见她的内心已经开始腐烂。
顾曼直视着永杰,你是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说我自私的人,我和你之间除了小贝,再无瓜葛。这么多年我已经把你当做亲人,顾曼,你真要这么绝情吗?顾曼哑然失笑,是,我自私、绝情,那么,请你离开,好吗?我要见见那个人,万一他对你别有企图呢,不管怎么说,我和你也算是有着事实婚姻。谢谢你的好心谢谢你的事实婚姻,一切到此为止,你放心,就算我是在跳深渊,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永杰终于悻悻离去。顾曼颓然倒在沙发上,再不想动一动。
七青山处理离婚事宜突然变得漫长无期。他对顾曼说的的确是实情,只是他的妻临签协议时突然反了悔,不愿直白自己有悔意,便托辞身体出了状况,欲用这个理应留住青山。青山本是重情义之人,固然不能一再提离婚的事,心却早已和顾曼结了连理。于是,每一处山每一处水皆成了这对有情人眼中的风景。顾曼一直嚷着要和青山去看一场电影,每一次,时间紧凑,不能如愿。这日,临近春节,青山开车载顾曼出去游玩。漫无目的,从一个匝道口出去,找到一家饭店。饭店尚在营业,并告知他们刚杀了猪,有新鲜的刨汤肉吃。青山很有兴致,问顾曼意下如何。顾曼也点头。店家做菜去了,偌大的店只有他们两个,火炉前一个大屏的电视不知在放什么节目。顾曼突然兴起,搜索了《北京遇上西雅图》,对青山嫣然道,便权当陪我看电影了。青山欣然,看到会心处,傻乎乎地笑。顾曼被逗乐,你怎么可以笑得这么傻。一个男人只有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才会变成小孩,青山正色道。
顾曼的心又是怦然一动,她凝视着青山,是这样一个总让自己突兀心动的男人。当文佳佳如愿当上阔太却又提出离婚,顾曼感叹,我怕有些等待等到了已非自己所想要,有些等待的人等到了已不在自己心里。青山说,郝志四十四岁还去考医生,不仅仅是要找回自己的人生,更重要的是文佳佳的爱给了他这样的期待。可见,只要是真爱,多一会儿等待也无妨。
很多时候,顾曼会对青山说,说,说你爱我。青山学舌,说,说你爱我。顾曼佯装不高兴了。青山这才揽过她,爱,我爱你。
那天,顾曼去看青山,心底突然云涌离愁别绪的伤感,不想跟青山告别,趁青山去上班,自己驱车回D县。在一个服务区,顾曼把车停下休息。青山的电话进来,曼,如果我说我就在你身后,你相信吗?相信,你像个疯子,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呢。顾曼下意识往车后看看,车后并没有青山,明知这样才是正常,心里却偏有些失落。可是,回过头来,青山却站在车窗外笑。青山打开车门坐上来,我担心你不放心你。青山笑着,眼角却泪光闪烁。
顾曼笑,你还真来了,来就来嘛,还搞得生离死别似的,哭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在你面前流泪。我的强硬形象在你面前总是一瞬间便轰然崩塌。曼,在你面前的我才是最真实最原始的我。我爱你,或许就是因为只有你能让我做到这种回归。
青山去外地出差,回程时,顾曼开车穿越几百公里的路程去机场接他。青山见了她,全然忘却车旅之苦,一把抱住她,深情吻她。顾曼红了脸,推开他。青山说,怕什么,我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我爱你。他的热烈仿佛火把,灼灼耀目。顾曼驾车,青山凝视着她,突然道,曼,这样的感觉美得如同一首诗。是,顾曼浅笑,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应如是。青山抚掌大笑。是这样一种虽山水不言却活色生香的爱情。
只是,苦了的是顾曼,顾曼的生命实在微妙,前些年在等永杰,现在开始等青山。虽然后者的等待里有更多爱的甜蜜与娇宠,但终究还是等待。于是,甜蜜中有了争吵及暴戾的赌气。青山带顾曼去C城。路上,又起争执,两人吵得天翻地覆,几有车毁人亡之虞。在C城,她只是闷闷不乐。他陪她去逛街,一心要她高兴起来。在金饰专柜,顾曼看见一枚戒指。一枚简简单单的铂金圆环中间镶嵌一圈黄金的细丝。店员说这款戒指的寓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顾曼终于笑了,说我想起那首词了,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顾曼的笑让青山喜出望外,把戒指交给她时,他只为她终于露出笑颜,而她却认定攥在手心里的是一份生死相随的承诺。
然后,去郊外兜风,阳光透过丛林照在洁白的柏油山路上。在一座幽静的山林旁停车步行。路旁一种不知名的紫色颗粒状花朵开得正盛。顾曼摘下一枝,拿在手里把玩。又童心顿起,把这枚戒指套在青山的小指上。下一刻,她已然忘了。顺着山路走了很远,顾曼才猛然想起戒指。抓过青山的手,手指上哪还有戒指的影子?忙回头去找。路一旁是一条小沟,小沟上覆盖着密密的落叶。顾曼说不出的沮丧与懊恼,她以为她一定失去它了。心却仍是不甘,仍是苦苦寻觅。时间滴答滴答过去,希望已是越来越渺茫。那一刻,她懊恼得死的心都有了。她抬起酸涩的眼,茫然地望向路的一头。却意外地看见一道亮闪闪的光。她急奔过去,那光果然便是那戒指。那样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更让她认定她和青山的爱情有奇迹。
八但这注定是一段在泪水中负载着欢愉前行的爱情。青山妻的不肯放手,终带给他们猜忌、越益频繁的争吵,爱的禁忌一再被碰撞、打击、碎裂。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二胎放开政策终于尘埃落定。顾曼也被感染得热血沸腾,青山,我想有一个我们两个的孩子。曼,我也想。那么?青山摇头,她以她的身体不好为由,迟迟不肯签字,如果这时候我和你有了孩子,不是再一次置你于之前那种尴尬境地吗,我和永杰又有何异?不,曼,我爱你,所以我不能这样做。青山,这一拖已拖了三年,我们早已融入彼此的骨血,我们闹了那么多次分手,却终究舍不得离开彼此。顾曼咬牙,踌躇着,似乎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再说。青山却看透她的心事,你放心,我和她也绝不会再要孩子。顾曼有些羞惭,还是缓缓道,青山,你要记住这话,你和她若有了孩子,便是杀死我了。顾曼约罗吃饭。爱是什么?《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有恩慈。是不是恒久忍耐后,我的爱便会有恩慈?顾曼问罗。
顾曼的朋友极少,她从不积极去追逐什么,包括友情。对友情,顾曼也只是听之任之,听任上天把罗带到她身边,做了她的朋友。即便是这样的交心,却也是淡然,如花开花谢,无痕。
马伊琍包容了文章的出轨,保全了她的家,不管这是不是当初她想要的家,至少,那也仍然是一个家。
她的爱便是有恩慈?
是的。这样的恩慈我宁可不要。顾曼喝下一口红酒,脸上已呈现病态的嫣红。你和青山出了什么问题?我已无法辨别他对我的爱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爱。顾曼大笑,一对蝴蝶的银耳环夸张地晃来晃去,却也没能遮住眼角的泪光。他终究负了我,他终究杀了我。罗,什么事,当我们没有身处其中的时候,我们总可以做到从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生活从来不是我们想象,每一天,都可能以一种狰狞的面目突如其来出现在我们面前,令我们猝不及防。可是,罗,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难过。当他的妻今天打电话告诉我她已怀孕,让我以后不要再干扰他们的生活。顾曼的泪喷涌而出。青山知道吗?他知道她打电话给你吗?他知道你知道这件事了吗?
顾曼不及回答,却突然用手压住腹部,她的脸色,昏黄的灯光下看来也惨白得吓人。
顾曼,顾曼,你怎么了?
顾曼的汗水涔涔而下,几近昏迷。
罗赶紧送顾曼去急救室。医生,她怎么样?
她一次性服食大量药物,引发肠胃紊乱,已给她洗肠,输完液休息会观察下,明天都没事就可以走了。
顾曼,怎么这么傻?
不,罗,我只是想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我要的三寸阳光,我要怎样才能触碰到我要的天堂。九十九颗,我想九十九便意味着天长地久,所以,我吞下了九十九颗。
以这样的方式吗?顾曼,你好傻,你知道吗,最大的幸运是你服下的是中成药,不然,这么大的剂量,便是华佗再世也回天无力了。
还记得张吗?我的高中同学。
上个月跳楼那个?
是。我一直不明白,他有那么好的家庭那么好的工作,为什么会从十六楼跳下来。后来,我明白了,或许是做人太累了,他想要像鸟一样飞一次。
罗叹息,你和青山是太相似的人,你们都对感情有过激的占有欲,你们占有彼此,就像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上为占有氧气却呼吸艰难,你们的绝望、疼痛、泪水便是你们为此付出的代价。虽呼吸艰难,为了那爱情的欢愉,你们仍不肯放手。或者,我们自以为与众不同的爱情不过是一场自己要温暖自己的幻觉。所有的感情到后来都已变成了不甘,不甘心曾经为之生生死死的爱情终是输给了时间。
九青山打电话来,顾曼不接。青山发信息,曼,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一切等我从北京回来再说,好吗?顾曼冷然关掉手机。
打开电脑,顾曼写下《夜奔》的结尾:恩棠站在镜子前看自己,苍老而憔悴。白瓷盆上掉落的头发一大丛,恩棠看着,只是苍凉,这一出夜奔已接近尾声。原来,要通过爱情寻求温暖的途径是如此困难。仿佛,一直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如同这一把掉落的发,华丽而触目惊心。是谁夺走了她最后的向往?她的脸色平静,内心澎湃激越。她不知道剩下的光阴她会怎样度过。她仿佛看见烟花已燃成灰烬,她翻看与国良的聊天记录,是那样的暴戾与温柔并存,那样的激越从来没有停止,如同一条汹涌的河流,他们一直在这样折腾生活,折腾彼此。恩棠突然醒悟自己痛苦的根源,在于对生活的不肯妥协,不愿将就。生活说从不圆满的结局里走出来就是圆满。这一刻,她怔住,心底仿佛刮过一阵飓风,哗啦啦吹过,留下一地苍老的白……
《夜奔》完稿,顾曼将之发送到罗的邮箱,关上电脑。感觉到饿,她煎鸡蛋,想起青山曾经为她做过同样的事,想起他搛起鸡蛋喂她的天真笑容。她恻然,不是不快乐,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姿态放太低,俯就得太累,她的自尊才会被自己轻易践踏。奇怪的是自己对永杰从来没有这样固执的计较,或者,和永杰之间真的不叫爱情。
顾曼的胃痛剧烈,今晚的睡眠不知又在何处游荡。但她知道,从此,疼痛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再不需要他来分担。爱应该有悲悯,却不要廉价的同情。她的骄傲,朝成青丝暮成雪。顾曼仿佛看见血液在自己身体某个部位淤积,阻塞。她想,即便痛得翻滚,她也会装作若无其事,不吭一声。寒意,彻骨的寒意,令她无法入睡。很多时候,我们无法自己给自己温暖,那个一边行驶一边拥抱她的手臂隔她已经很远,那种疏离感让她冷。她下床,赤着冰冷的脚,去阳台黑暗里摘下一朵栀子花,只有这花香可以给她慰籍,分明是七月,脚却是冰凉透骨。把脚放在小腿上,试图用自己的肌肤去温暖自己,良久,开始暖和。她努力接近睡眠。
梦里,青山来找她,载她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梦中是他痛楚的表情痛楚的声音,除了不能给你婚姻,我至真爱你,你可知?顾曼怏然答,爱情是我一生追求的信仰,没有了爱,我情愿死亡。
醒来,只有黑暗,一切虚无,不过是幻觉。
起床,梳洗,穿上青山初见她时的那件旗袍。
对食物完全失去欲望,但需维系生存的基本。她强迫自己吞咽食物,机械地,机械的口腔动作引发肠胃的痉挛,她默默忍受,她不能忍受的是她那么自以为是地以为她的悲喜可以让他陪同,结果发现,花开花落仍是她一个人的事,他的蓬勃生活终是他的,她不过是一个局外人。
出门,阳光不刺眼却令她头晕目眩,她仿佛看见自己的心布满发霉的斑点。公交车上,人员拥挤,气味沉闷,她说不出那种难受的味道整个胃整个心似乎都在被人粗暴地揉搓,想呕吐,却是空洞,她几欲窒息,却装着若无其事。
顾曼不知要去哪里,却恍惚听见青山在低唱: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顾曼看自己腕上青山在凤凰买给自己的银镯,日夜的耳鬓厮磨,镯子已越发清亮,两条鱼仍在荷叶间畅游江湖,而自己和青山终究成了陌路,或者,自己只适合做一尾深海的鱼,隐匿所有的悲,把所有的快乐留给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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