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步步试情

因为年少时的匆匆一面,苏御对许晴川就上了心。后来再次相见,他暗自将她视作己物,却换来她的欺骗和周旋。他以为毁掉她的爱情,禁锢她的自由,就能让她跟自己一直生活下去,却没想到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

楔子

许晴川想过无数次再见到苏御的场景,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狼狈血腥。

那时候她刚在公司里加完班,收拾文件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窸窣作响的声音。

下一秒,门被猛地推开,她看见跪在门口的男人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死死扣着门框才能维持住现在的姿势。他身上的黑色衬衫湿漉漉的,暗了一大片,分不清是血还是雨。唯有那双粲然的眼眸,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仍有气力朝她看过来,似笑非笑。

他说:“许晴川,我回来了。”

许晴川的双脚仿佛黏在原地,看着这个两年前弃她而去的男人,不知该如何回应。

良久,苏御一个趔趄躺倒在地上,许晴川刹那间头脑空白,他不会就这样死了吧?她慢慢靠过去,听到那微弱的呼吸还有。她浑身颤抖起来,拿手机拨打了。

打完电话,她一身冷汗地坐在苏御旁边,却不敢再看他一眼。

她怕下一眼,身边的人就已经没了呼吸。

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闭上眼睛,紧张得瑟瑟发抖。那些原以为已经离现在很远的过去,一旦回想起来,居然那样清晰,清晰到她以为一睁眼,面前又会是那个眉眼粲然的清俊少年。

夜色很好,远处能看到大朵的烟火,光芒好像能遮掩住漫天的星辰。京都怀石料理的一整个露台都被包了下来,老四程江拉开门,喊他:“小十三,回来吃饭。”

苏御靠在栏杆上不想动,回头看了一眼,打通的榻榻米上挤满了人,他懒洋洋地回绝:“你们吃。”十五岁,分明年少,但谁也不敢看轻这个大哥捡回来一手带大的孩子。苏御少年老成,向来说一不二,程江也不勉强,关上门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又有人说话:“喂,小弟弟。”

苏御从那接二连三的流光溢彩里转身,他误以为她是程江叫过来的陪客,不耐烦地说:“离我远点儿。”然而眼前的女孩去扑哧笑出声来,神采奕奕地抱怨他:“你脾气怎么这么大?”

鲜少遇到敢打趣他的人,他忍不住正眼瞧她。许晴川毕竟和惯于游走风月的女子不同,通身有股子淡雅清纯的气息,白色长裙飘落在脚踝,风动翩翩。

好半天后,苏御问她,居然声调温和:“你是谁?”

许晴川没回答,醉意朦胧地看了他一会儿,好像真把苏御当弟弟了,不声不响伸手揽着肩看烟花。女孩向来比男生发育得早些,那年许晴川刚摆脱少女的青涩,身形纤长玉立,比苏御足足高了半个头。

苏御难得没发火,陪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千禧年跨年的钟声敲响,他心头难免激荡,忍不住侧脸看她,映进眼底的却是挂在女孩苍白颊边的泪,清亮,哀伤。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许晴川的父亲去世一周年。

那天许晴川是被她叔叔领走的,样貌憨厚的中年男人把许晴川拉到身后,十足的维护姿态。他怎会看不出这一屋子人气场特殊,于是一个劲地向苏御道歉,说:“对不住,我侄女不懂事,喝多了,也不知道自己走到隔壁来了。”

程江笑得一脸暧昧,拍着苏御的肩,嘴上客气着:“那有什么,我们小十三肚里能撑船,是吧小十三?”

换来一个斜眼,程江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等叔叔要领着人走了,苏御才插着兜站在原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许晴川迷迷糊糊没听到,还是叔叔许国辉替她答道:“我侄女叫许晴川。”

再次相逢是两年后,许晴川在省城一所重点大学读大三。在她的记忆里,固执地把这次相见当成和苏御的初见,却不知道苏御心里对她的印象,还是千禧年夜晚那个穿着白裙的名媛。

所以苏御见到许晴川的时候,先是觉得眼熟,很是打量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来。

彼时许晴川正背对着他走路,胳膊腿细长纤瘦,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梳着时下流行的学生头,整齐地挽在耳后,穿一双廉价布鞋,背影还是旧时款款。

眼看着她走进一条巷子,苏御眼皮一跳。那里头都是大院儿,老城里人住的地方。他被大哥领回来之前,就住在这种地方。街坊邻居吵吵闹闹,自来水都在院子里,冬天没有热水,洗把脸浑身都得冷透。

他本来是停着车等红灯的,这一看,红灯过了都忘记开动。身后一条龙的汽车喇叭声震天,他才迟迟扭过头来,下一秒,他拐了个弯把车停在急停道上,下了车。

鬼使神差地,他居然跟了上去。

“小小年纪就偷东西?怪不得爹不养娘不教,你个丧门星!让你偷东西!”隔着四合院的门,就看到一个大娘拿着扫帚追着许晴川打。苏御插着兜站在门外,没有立时就走进去。

许晴川居然也不躲,反手扭着对方的扫帚推着老大娘,边推边说:“我说了多少次不是我拿的,谁稀罕那盆子烂山竹啊,我告诉你,我小时候吃都吃腻了,就你当个宝!我呸!”那时夏天的山竹要十几块钱一斤,能抵她好几天的饭钱。

“你个小蹄子!”

正吵着,西边房里走出一个妇女来。她一手领着小孩,看到自家娘被骂,扯着孩子冲上去就给了许晴川一个耳光,生生把她打了个趔趄。手里握着的扫帚刺啦一声飞出去,把手心划出好几道血条子。

“你偷我家东西还有理了?那盆山竹洗完就放在院里了,不是你是谁?大家来看看啊,有贼啊!不光偷东西还打老人!穷酸样儿!”

许晴川气得脸色煞白,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没法启齿从前,爸爸还在的时候,哪怕她突发奇想要吃云南的蛇皮果,自会有人为她打点一切。“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她享有过那样捧在手心的宠溺,如今连辩解都不那么底气十足了。

那妇人不依不饶还要添一巴掌,许晴川的身子被人一拽,那巴掌劈了个空。

这院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个穿黑衬衣男孩,肩宽腿长,回手推了那妇人一把,把许晴川生生扯出门外。那妇人还要发难,被少年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居然没敢出声。

“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你谁啊?”

两人同时开口,同样咄咄逼人。许晴川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扭着胳膊甩开他,又问了一句:“小孩儿,你谁啊?”

而自尊心无法接受被轻易忘记的苏御才刚要发火,一眼瞥到她淌血的手心,居然硬是把火给压了下去。

“我叫苏御。”他吸了口气说。

许晴川顶着红肿充血的半边脸,忽然笑了:“我想起来了,是你。”

就那一笑,苏御很多年都忘不了。后来,他也见了很多环肥燕瘦的女人,却仍是因为当时许晴川狼狈不堪地展颜一笑,明晃晃照了他这么多年,不曾随斗转星移消减分毫。

医院处理手上的伤口。想不到她瘦成这样,却那么大力气,扫帚的枝丫刺进手心薄薄的一层肉里,再被狠狠地拽出来,留下很深的一道口子。医生说伤口太脏,要打一针破伤风。他就领着她去打吊针。

医院病床上,她坐得小心翼翼,看在苏御眼里忍不住想发火:“你躺下!”他其实是心疼她,但这么多年来,也没人教他怎样同女孩子交往,混在一群人模人样的兄弟堆里长大,说话都是直来直往。她听了浑身一抖,吓了一跳。

他反倒笑了:“你推那个老大娘的时候,不是挺有劲的吗?”

许晴川这才回过气来:“你比我还小吧?怎么说话像个小大人似的,装什么老气横秋。”

他反诘:“你大?我瞧你过得倒不如我。怎么住到那里去了?你叔叔呢?”一肚子话想问,但苏御又怕吓着她。那样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现在居然一个人和贫民百姓住在一个大院里,她得受多少委屈经了多少事?

许晴川哼了一声,一抬眼,有了几分当年神采飞扬的影子:“我叔叔坐牢啦,我把他这两年搞的黑账上交了,他敢拿我爸留下来的公司洗钱,我就让他吃牢饭。”

如果不细看,苏御几乎要以为许晴川是没心没肺。然而那雾蒙蒙的眼底,分明是挥之不去的恨,这一点和她清亮的气质很不符,让他心里打了个突。他从那个时候起就知道,许晴川看似云淡风轻的神态下,隐藏的是爱恨分明,睚眦必报。

以至于后来,他明知会被她恨一辈子,却还是忍不住要伤害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记得更深一点。

打完吊针已经是晚上,许晴川和他并肩出去。这年苏御十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又常常锻炼,个子窜得极快,已经比许晴川还要高了几公分,外形已经完全看不出比许晴川还要小了。反倒是许晴川,比初见时更瘦,像个没发育好的高中生。

他一路把她送到门口,见她嗫嚅着欲言又止,以为她担心西屋那几个人找她的麻烦,想了想道:“你要是害怕……先住我家?”

“说什么呀!我怎么能给你一个孩子添麻烦呢。”许晴川一咬牙,终于说道,“看病的钱,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你等我再打一份工,就能还给你了。”

苏御本来想说“不用你还”,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那你怎么联系我?”

那时候手机还不普及,苏御用的是朋友在上市前走关系捎给他的一部摩托罗拉V70,有宝石的那款,要一万多块。他想也没想就掏出来递给她:“电量够用几天的。”

许晴川摇头:“我不要。”

苏御终于找到能威胁她的把柄,斜着眼看她:“那你是不想还我钱了?”

后来她还是收下了。苏御当晚就把自己的旧手机给翻了出来,给她打电话。

十一点多打过去,居然还有人接,苏御劈头就问:“你还没睡吗?干什么呢?”

许晴川在电话那头瓮声瓮气地解释了几句,说是写作业,专业课的作业,必须要写完的。

苏御念到高二就辍学了,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就跟着程江他们做生意。大哥也不管,毕竟小孩儿养大了,想做什么只要心里有数就行。所以听着许晴川说了一串文绉绉的名词,也没听懂,只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挂电话前问了她的学校和第二天上课的地方。

隔天,许晴川正在阶梯教室里上课,一偏头就看见苏御插着兜站在门口。

其实上课铃才刚响,老教授最讨厌有人迟到,拿着粉笔指这苏御:“干什么?上课了还不进来!”

苏御无动于衷地看了教授一眼,转身想走。许晴川走过去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拿书挡着脸,小声对他说:“你这小孩儿?你上高几啊就逃课?”

见她那么紧张自己,苏御抱着肩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心里还挺高兴:“我乐意。”

就这么陪着她上了好几天课,晚上送她回那个大院,因为苏御后来赔了西屋人一百块钱,她们也就没再难为许晴川。许晴川三天两头让他回去上课,他终于挨不住烦,没好气地说:“我没上学了,跟着老……四哥做生意呢。”

许晴川像见鬼一样看着他:“你?你一个小孩做生意?”

这次他终于很认真地看着她,说道:“许晴川,我不是小孩了。”

她本想说“姐比你早生了四年,你就是小孩”,但不知怎的,那眼光太幽深沉稳,简直让她脸红心跳,除了慌忙避开外,根本无暇开口。

后来有好几天,苏御都没见她。许晴川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苏御正坐在酒吧包房里和几个兄弟喝酒。他从小就是被灌大的,和老三拼酒拼了个把小时,除了有点烦躁外,站起身来连个晃儿都不打。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有点恍惚,反问了一句:“许晴川?”那头说:“是,我的钱攒够了,什么时候见一面,我把钱还你。”

他只是觉得不对劲儿:“这才一个月,你还要交房租,打什么工赚这么多闲钱?”但他还是约了时间地点见面,真的收了她还的钱。许晴川骨子里多骄傲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他学老三老四那样,敢跟许晴川甩钞票,他们就绝对连现在的关系都不能维持。

以他的身份,简直是把她奉上神坛了,连说点暧昧的话,都觉得是亵渎。

苏御和许晴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偶尔来学校找她,甚至夜里跟她讲电话的时候,还学了点温柔暧昧的话说给她听。许晴川只是嗯一声就挂断,也从没回应过。

他还想,是不是她还当自己是小孩,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不然怎么能这么久都无动于衷呢。

他默默给她打点好了很多琐碎的小事,从前自己都懒得在意这些。怕她冬天用不到热水,特意买了当时最先进的热水器;前一天听她说自己在找哪本英语真题,过几天绝对亲自送到她手里,害得他手下的人还以为十三哥什么时候开始钻研英语了。连那部昂贵的手机,当年也不由分地说留在她那儿,给了电池和充电器,说是请她代为保管,其实他再也没用过。

结果换来的,总是许晴川的一声“谢谢”,之后再加一句“苏御,你别再为我做这些了”。

他怕自己逼得太紧,总是保证,最后一次。但却总有下一次。

说起来许晴川唯一求过他的事情,是她的一个同学要出国。他认识的人多,就帮着联系中介,申请到国外的学校。那次许晴川还特意请他吃了饭,一整天都情绪高涨。他还笑她,帮同学的忙,至于这么高兴吗。

许晴川也不答,笑起来那么清丽动人。

有一天苏御破天荒到老三钟启成的夜场喝酒——以前他都是在自己的地盘待着,顺便看个场。

好几个兄弟都在,一见老十三来了,老三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招呼着,先给他眼前一溜儿酒杯满上,又叫了几个姑娘作陪,一色的清纯可人,款款生姿。

过了一会儿,包间门被敲开,进来一个拎着一打酒的姑娘。苏御一抬眼,当时就傻了。

老三还说:“是你啊?这屋不用来了,去下个屋卖酒吧。”说完却见她还愣在原地,眉一抬要发火,苏御却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瞧着钟启成道:“三哥,你认识她啊?”

老三再粗的神经,现下也瞧出些不对来,笑着摆手:“小十三,别说哥不疼你,屋子里这么多丫头,哪个都行,就她不行,人家是正经姑娘,有男朋友的。”

苏御笑了,缓缓道:“是吗,你见过她男朋友啊?”

没留意这时候许晴川的脸色已经煞白,老三仍然笑哈哈的:“见过啊,人家在这儿干了好几年了,小两口打算一毕业就出国!哥是谁,招人的时候,底细能不问清楚吗?要是把条子招进来颗怎么整!”

“三哥。”苏御打断了老三钟启成的话,笑呵呵的,看不出喜怒,瞧着许晴川说,“你也别说弟弟不给你面子,今天我还就非她不可了。”

说着站起来,拽着许晴川就往外走。她早就吓得浑身发软,猛一转身,一个趔趄把手里的酒都摔了出去,玻璃瓶哗啦啦碎了一地。她回身要收拾,腕上的手劲一大,抬头撞上苏御冰凉的眼神:“捡什么,心疼啊?你不是卖酒吗,我买了。”

许晴川脸色苍白,冷汗湿了刘海,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怒,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珠来。而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在他眼里,简直像是当头给了个耳光,一路扯到车上,锁了门,苏御才按着方向盘说:“许晴川,其实你卖酒也没什么,瞒着我也没什么,你有男朋友,两人还准备一起出国,你居然能一瞒就是两年多,你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呢?你在我三哥场子里卖酒,居然装着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字字句句打到她的心里,每一句都是事实,她咬着唇不开口,也不敢抬头看他。

十八岁的苏御除去一张面容年轻俊美,举手投足间已是成年人的风度。他沉默了一会儿:“这两年,你是吊着我玩?”

“我没有!”她忽然抬头看他,努力想逼回眼底的泪,“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天苏御看了她很久,没再说话,驱车把她送回了家。直到最后,许晴川战战兢兢地目送他走,也没等到他出声。

三年后,许晴川终于留学归来,苏御去机场接她。

当年他查了一下才知道,当初许晴川找他帮忙申请学校的那个同学,就是她当时的男朋友,所以苏御很爽快地给她的男朋友重新申请了一所学校,更好的一所学校。条件只有一个,就是他们俩必须分手。

然后苏御如期送许晴川出了国,临走的时候他在机场握着她的手腕,狠狠地说:“许晴川,你想深造,我如你的愿,我会派人在那边看着你,所以乖乖的,我等你回来。”说完他轻描淡写地吻上她的眼角,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样。

许晴川却打了个寒战,不敢相信苏御居然真的就这样放过了自己。等到了那边才知道,约好去同一所学校的男朋友,失约并且提出了分手。

那天,她孤零零地在房子里痛哭了一场,恨苏御简直恨到骨头里。

其实从苏御出现那天起,她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她还记得当年在京都怀石料理,她醉醺醺地被叔叔带走,当晚她就挨了一顿打。许国辉拿着家里的藤条抽得她浑身是血:“你也不看看那包间里都是些什么人?那是你惹得起的吗?就你在露台上遇到的小男孩,你还真当他是孩子啊!”

苏御怎么也想不到,他在她心里留下磨灭不去的阴影,是那么早。

后来再遇到他,许晴川心思通透,渐渐知道苏御为什么老在自己身边打转。但她招惹不起,所以日日心惊胆寒地瞒着男朋友的存在。每晚和他通电话,她都要骗他要睡了,才能收拾东西去卖酒。起初她以为迟早会在老三的店里遇到他,后来听说,十三哥很少去别人的场子,她才慢慢放下心来。

苏御的出现让她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却总还有一丝希望,想着,等和男朋友出了国,一切就都结束了。但,现在一切真的结束了。她甚至连挽回男朋友,都懒怠于尝试。没用的,苏御的决定,谁也不能扭转。就如同多年前他选择来到她的身边,就从未想过放手。

苏御说到做到,三年的国外生活,有人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她前一天在舞会上和金发男孩跳了支舞,第二天就会接到苏御的电话。只字不提他知道了什么,语调却温柔得令她生畏。她起初有些神情恍惚,适应了一段时间后,才认命地全身心投入了学习中。

许晴川生着一张漂亮的中国脸,却开始学着和人说no,拒绝一切会被跟踪的交际活动。

以至于三年后,苏御在机场看到她的时候,险些认不出来。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苍白得像是很多年没见过太阳似的。苏御握住她的手,却惊觉她的手心冰冷入骨。他眉头深深皱了一下,让手下人把行李搬上车,带她回了自己家。

许晴川顺从地换鞋,坐在他家深棕色的沙发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把自己的户口本和身份证拿了出来。苏御正在给她倒水,回来看到茶几上的证件,握着玻璃杯的指节捏得发白。

她抬眼安静地看着他说:“苏御,我们结婚吧。不然,你就让我走,再也别来找我。”

苏御笑笑,把杯子递给她,温和地说:“好,我们结婚。”他俯下身去拿她的证件,“砰”的一声,许晴川的手掌用力按在证件上不让他拿走。苏御冷笑:“反悔了?”

“你想好了,苏御。”许晴川死死地望着她,没料到他居然会答应,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你知道我为了把我叔叔搞进去,在他身边装了多久孙子吗?你知道当年我为了拿到那些账目,怎么和会计部的人周旋吗?就凭你现在的身份,你今天敢答应,明天就有可能吃牢饭,你可想好了。”

而他缓缓地用另一只手挪开她紧张过度的手掌,抽出身份证和户口本,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觉得我跟你绕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敢的?”看见她颤抖的睫毛,他轻轻凑过去吻了吻那楚楚可怜的眼,“许晴川,放马过来吧。”

把证领回来的那天,苏御没和许晴川一起回家,跑去和弟兄们喝酒。

他的突然结婚让一众兄弟瞠目结舌,程江知道新娘是谁,差点给了苏御一拳头。他说:“你小子脑袋长包了?那丫头当年是怎么吊着你的,她举报亲叔叔那件事谁不知道,人家指不定心里怎么恨你呢。你倒好,还放在枕头边上,你嫌命不够长啊?

一手把他养大的大哥叹了口气说:“小十三,你悠着点。“

苏御喝酒喝得很凶,简直让人心惊,但仍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和他们笑笑,说:“哥哥们以后多待见她,她不懂事。“

他生平第一次和兄弟们低头,居然是为了她。

回到家的时候,许晴川已经躺在卧室的床上。他没冲澡,带着酒气坐在她的旁边:“许晴川,你没睡对吧。”

见她睁开眼,苏御拧开落地台灯,隔着被子轻轻地把她拥在怀里,滚烫的唇从她的下巴蔓延到耳边,呼出的热气一点一点喷在她的皮肤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说:“许晴川,你骗了我两年,我都没怪你,你也原谅我好不好?我们好好过日子,我要把你养胖一点,你真的……太瘦了,抱起来都硌手。”

他的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许晴川僵硬了身体,连动都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一声压抑至极的抽噎,让他心头一时绞痛。他轻轻抬起头来,发现她哭了。

她坐起来,苏御心疼地把她用力搂在怀里。他的身材比三年前更结实,环住她的时候像抱着一个小孩子。他一下一下吻着她源源不断的泪:“不哭了好不好?许晴川,不哭了。”

“苏御,你凭什么那么对我?”她突然哭出声来,抬手揪住他黑色衬衣的领口,“你知不知道我在国外多难受,你让我没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凭什么我要偷偷摸摸地活着!三年来我不能参加一次聚会……苏御你浑蛋!你浑蛋……”

“是,我浑蛋。”他从善如流。

那一夜,他欣喜若狂地看到了希望,她发泄出来的泪如此清晰地印证着,她肯妥协了,她愿意给彼此一个机会,去好好经营未知的以后。

为了让她高兴,苏御允许她出去找工作。她刚参加工作时,也会挨骂受气,但从来不许他插手。心烦的时候,许晴川喜欢临摹卫夫人的《名姬帖》,一手小楷写得极为漂亮。偏偏苏御是个不懂行的,总在她聚精会神的时候从背后把她抱住,害得她手一抖,就毁了一幅字。

因为这事,许晴川有好几次都差点发脾气,但苏御笑笑就把话题给扯开了,她又面皮薄不好再提,平白忍了好多气。

后来许晴川一个人,就不常写字了。

她试过手痒时写到一半,却仿佛有手臂的温度残留腰间。僵住的手任由一滴墨汁落在纸面氤氲开来,那蜿蜒的簪花楷字扭曲了形状。她怔怔地凝望了半晌,恍惚觉得,他还在。

苏御后来无数次回忆起和许晴川分开的画面,都要从一场暴雪开始。

那天苏御头一次把车子开到了她的公司楼下——平时许晴川怕招摇,都让苏御停在不远处的路口。

苏御知道她不喜欢他干预她的工作,便也没让人盯着。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许晴川公司里还有个同事,叫做周子明。

这个名字,他不陌生。五年前苏御亲自找到他,让他和许晴川分手,他答应了。

而五年后的这个暴雪天,他举着伞,在公司的大堂门口,和站在眼前的一双人狭路相逢。苏御之所以走到两人跟前,是因为前一分钟,他听到周子明和许晴川,在谈论他的黑账。

而许晴川的语声,清清楚楚地传过来。她说:“我跟了他两年,黑账烂账是都有,但就算我要搞他,也不会经你的手。”

苏御没有听到的是,许晴川冷静克制地说完这番话后,凑近周子明耳边低低地警告:“我要想动他,早就动了,他根本不防着我。但我不动的人,谁也别想动——你也别想。周子明,当年也算好聚好散,我劝你不要太执着。”

她的确在起初的生活中处处防备,如同对待叔叔一样谨小慎微,收集把柄,而他也从未防备。可渐渐的,那些足以将他从高处扯落的证据,于她而言变得毫无意义,他待她是那样好,好得她找不到理由伤害他。她将所有证据付之一炬,却没料到这时候,会遇到回国的周子明,跟她提出合作,问她讨要那些证据。

可那只字片语落在苏御耳里,因着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不安,断章取义成了一股压抑的愠怒。他只觉她对周子明的温柔回复到了极致。

但连苏御自己都觉得意外的是,他看到他们的一瞬间脸色变得很难看,却居然没有发火,语气近乎温和地对许晴川说:“抱歉,外面雪大,所以我把车开过来了。”

从头到尾,苏御就仿佛压根没见到周子明这个前男友似的。

而许晴川的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两年相处,她从未听他说过抱歉。她僵硬着身子,任由苏御把他拉上车,回家,一路无话。

苏御一回到家就给许晴川向公司请了长假,说她需要休息。

她起初试着和他交谈,说他误会了,但只要一提起周子明,苏御就慢条斯理地看着她说:“你再敢说一个字试试。”后来她沉默,再后来她就歇斯底里地和他吵架。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冷嘲热讽,寥寥数语足以让她崩溃。她和他开始同床异梦,连熟睡的姿势,都是势同水火般背对着背。

又一次歇斯底里的大吵之后,许晴川昏厥在地,医院已经晚了,医生说宝宝已经快两个月了,可惜……

苏御苦笑着说道:“可惜,可惜他没有这个福气。”

没几天,许晴川出了院,连着好几天都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他怕她受刺激,白天她醒着,他就不进来。到了晚上,他才静悄悄地坐在床边,默默凝视她很久。久到假寐的许晴川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下一刻,她听到有什么东西放在床头。

而他什么也没说,起身就走了。

她屏住的呼吸突然松了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外面的防盗门被打开,随即又关上了。

许晴川猛地坐起身,拧开台灯。她看到枕边放着一个文件夹,翻开,第一页写着:离婚协议书。

而内页里的签名,苏字氤氲开一点,她不敢想象,但或许那是……

他的泪。

后来苏御去取行李,许晴川把签好的协议书给他,问他什么时候去办手续。那接住协议的手明显微微一颤。

但过了一会儿,苏御就很平静地说:“等你身体养好了再说,不急。”

程江怕他出事,开车来接他,嘴里絮絮叨叨念:“怎么就分了呢?哥以前是瞧不上她,觉得她心眼多,可这几年,她和你算是安安稳稳走过来了,怎么突然就……”

他坐上车,再也无法忍受般地打断程江的话,哑着声音道:“她恨我。”

程江诧异地转头看着他,却见苏御的脸上是一层为了掩饰痛苦,却还不得其法后的难堪。

苏御笑了一下,眼神空荡荡的:“哥,从头到尾,都是我逼着她走,她才肯走一步……她不爱我。”

苏御走的时候,是真的绝望。她连自己有了宝宝,都不愿意告诉他,她这样残忍,不光待他,甚至连待自己,都这样残忍。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再瘦下去,两年来他精心呵护出的婴儿肥,短短几日就消失不见。他再没有勇气和她互相伤害下去,他舍不得。

程江怕他出事,开车来接他。他坐上车,忍不住回头看他们住了两年的房子。小区里有一大片花园,现在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那里曾经长着他亲手种植的香水百合,她说她喜欢那花的璀璨夺目。他在最冷的时候,离开她。

那一年,苏御同许晴川结束了两年的婚姻生活,独自出国了。

苏御回国之前听说许晴川的事业发展得不错,甚至有一次还和老三钟启成明面上的公司打了交道。他刚回来,自然是接二连三的接风洗尘宴席。

这天晚上,他刚从老三的宴席上出来,还没走到停车场就让几个人围住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被捅了一刀,才逃上车开出停车场。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到了许晴川的公司。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最后一刻眼前出现的,依然是当胸一轮皎皎明月,任星霜屡变,红尘荡涤,从未下过心弦。

苏御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影子里,仿佛有属于她的轮廓。那轮廓渐渐清晰,他心头一喜,却发觉自己在颠簸中移动着。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在手术车上,这时候正在被推进手术室,而她正跟着推车不顾形象地奔跑。刹那间他的呼吸哽住,用尽力气伸出手。

许晴川连忙握住。

触到她温度的那一刻,胸中千言仿佛都在沉默中透过彼此的眼神得知了密语,他终于读懂了她的眼神,她颤抖的长睫,以及因紧张而抿得发白的唇瓣。

被推进去的前一秒,他沙哑着嗓子想说话,却只能做出口型来。没料到她却看懂了,一瞬间有旧时泪滴划过眼睫,放不下忘不了,什么也洗不掉她同他之间的纠葛,她认命了。

她重重地不停地点头,直到手术室的门关上,砰的一声,她如被死神抓住了命脉的垂死之人,脸色陡然苍白,怔怔地退了两步。

她知道他说的是——等我,好吗。

如同多年前他毁掉她的爱情,却还若无其事地送她到机场,临到安检口的最后一刻,他忽然叫住她。她以为就此可以脱离魔爪,但又怕在此刻逆了他的心意就此功亏一篑,只得违心地回过头来。

隔着人流熙攘,步履苍茫,她看到他用口型说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她急于离开,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就离开了他的视线。然而未料想,星霜几度,几度星霜,他竟一直痴然等她到如今,而她却从不肯回头。

许晴川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脸。深夜寂静的长廊,唯有尽头一盏手术室的信号灯落在她的心尖。那来往路人的跫音,像多年牵绊声声鼓动着耳膜,她轻轻地颤抖着,不知是恐惧抑或是欣喜。

岁月轮寰,他的深情,她从来辜负。

那么这一次,就换她来等他好了。

苏御,我等你回来。

文/卞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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